马嵬山上风景清幽,一片宁静,所有的争斗都湮灭在了悠悠岁月中。
但是今日长恨斋内却来了两个不速之客。风纹和扶风正坐在茶几前,看着对面的太真娘娘不紧不慢地沏茶。
太真娘娘还是那一袭素雅平常的白衣,头上简单的道姑发髻更衬得她飘然出尘,往日惯用的玉柄拂尘此时正静静地放置在桌旁,她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不知在想着些什么,岁月始终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有一抹洞穿世事的淡然。
很快茶便好了,扶风恭敬接过第一杯,随之递给了风纹,然后才拿起第二杯,放在自己的桌前,并未动。
风纹则浅浅尝了一口,自从她来到这里之后,还没有人说过一句话,似乎谁都不急,好像只是为了喝一杯茶。
一杯茶过后,风纹站起来,微微一笑,便要起身离开。
太真娘娘终于轻笑出声,说:“这便走了?不问了?”
风纹也笑了,随后说道:“我本想着,或许可以请太真娘娘劝一劝皇帝陛下莫要轻启战事,在这坐了许久,忽然觉得或许没有意义。”
“找我没意义?还是阻止他没意义?”太真娘娘反问道。
“问题不在这里,所有都没有意义。”
“我一直想不通,风纹仙子已非俗世之人,为何始终眷恋红尘不肯离去?”太真娘娘问出了世人一直以来的疑问——风纹既然声称人可以修炼成仙,也确实早就展示出了非同一般的能力,为何时隔多年却始终流连世间呢?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眷恋。”风纹不觉轻叹,然后说道:“太真娘娘不想修仙?”
“我已了却尘缘,无须长生,漫长的生命不过会增加我的孤寂罢了。”太真娘娘浑然不在意地说,顿了顿又说道:“而你有尘缘未了,所以不肯离开。”
扶风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这时也只是平平静静地站在风纹身后,看着风纹移步离开,便跟了上去。
太真娘娘看着这一幕,不禁想起了很多往事,心中无限感伤,待到人走了很久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
……
天下沸腾了,因为皇帝将率领大军御驾亲征岱海。
讨伐的檄文几日前便散布天下,岱海一个域外小宗,竟然胆敢入宫刺驾,还破坏了儒道两家联姻,实在是人神共愤!
这时天下的百姓才渐渐想起来,对啊!这本来是多么重要的一件大事,竟然这么快就被人遗忘了!这几年来世人忙于修仙,但是并没有一人飞升成仙。
于是有人猜想:或许这次大战中就会有仙人出现。但所有人都知道的一个事实就是,此次的战争一定不同与往日,修仙者之间的战斗又岂是寻常武夫打斗能够匹敌的呢?
只有一些重要的门派知晓,陛下发动战争还有一个原因:借此获得三功合一之法。
经过几年的修行,那些原本各门派顶尖的宗师们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单凭儒道释自家法门,是永远无法登峰造极的。其实这一点风纹曾经多次暗示过,但大家沉迷于修行自家功法,最初的确进步神速,本以为或许可以借此成功,却在这几年之内渐渐地发现了边界所在。
皇帝这些年也曾多次派人暗中前往岱海寻觅三功合一之法,但派去的人统统都杳无音信,这也让他更加警惕了一些。
这几日,天都峰、净月坛都收到了来自帝都的诏书,诏书中言明:儒道释应该打破壁垒,共同商讨如何促进三功合一。
这本是儒道释三家都期待的事情,但是一直以来各门派之间都防备甚深,知晓三法合一或许可以让人飞升成仙之后,这种防备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严重了起来,似乎所有人都在小心地防备着——绝不能让第一个仙人出现在别的门派!
但是所有人也都有一个共同的呼声:一定要促进三功合一!
这有两个途径:其一是去岱海取;其二是三家共同商谈。
有意思的是,皇帝御驾亲征岱海,并向道门、佛门发来诏书:要在岱海城内镇海楼上商讨三功合一之事。
……
……
“师叔,我们此次如何抉择?”净月坛后山竹林精舍内,慧远双手合十,恭谨地请教竺法一大师。
竺法一大师并未深思,直接回答道:“佛法当普度众生,抵消罪业。”
“那三功合一呢?师叔也不在意?门内众多弟子都翘首以盼。”慧远问道。
“不必心急,一切自有缘法,净月坛坚守本心即可。”竺法一温和地看了一眼慧远,没有再多说什么。
慧远点点头,便不再多问,反而说道:“金粟还没有出关?”
“或许需要很久,或许就在此刻,皆在一念之间。”竺法一远远地望了望金粟所在的山洞。
“风纹仙子可还在此处?”慧远又问出了一个问题。
“整个天下如今都在岱海城。”竺法一说道:“你也该启程了。”
……
……
“掌门师姐,我们这就启程了?”天都峰南华殿内,春秋兴奋地望着远方,许久没有下山了,终日里除了修行就是修行,此时他不禁有些期待,浑然不在意此行是去做什么。
“你的逍遥道法修炼得怎么样了?不能在半空中摔下来吧?”柳青青有些戏谑地问道。
“放心,我现在飞得可稳了!”春秋有些得意地说。
“那就出发吧!”说罢,柳青青瞬间消失在南华殿内,化作一阵流光飞向天空。
“得嘞!”春秋、韬晦等多位弟子紧随其后。
……
……
所有人都迅速赶往岱海的时候,北方的大海上有一艘大船在缓缓移动,正是顾家的不系舟。
“顾兄,这天下变来变去,好像只有你这里没变啊!”商行懒洋洋地躺在甲板的竹椅上,正拿起一只白玉酒壶优雅地倒着酒。
“我倒是奇怪了,你一向最爱凑热闹,怎么这一次还有闲工夫在我这里玩?”顾仙舟调侃道。
“这不是刚好经过这儿了?总该来看看朋友。”商行说道。话音未落,就听见小猴儿仿佛发现了什么,十分激动地看着水面。
只见水面上越出了一条五彩斑斓的大鱼,鱼背上正骑着一个小男孩儿,小男孩儿开心地笑着,然后身手矫捷地落在了大船上。
“别闹了!还不快来拜见商叔叔!”顾仙舟指了指他。
“顾岸见过商叔叔!”顾岸过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然后咧嘴笑着,暗示意味明显。
还不待顾仙舟出言指责,商行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他,说道:“放心吧!知道你小子贪财,早有准备。”
顾岸赶紧接过,当着商行的面迫不及待地拆开,露出了里面厚厚的一沓银票,说:“还是商叔叔最实在,什么时候找个漂亮婶婶啊!”
“可惜了,我看上的漂亮姑娘瞧不上我。”商行也不管顾岸才多大,竟然在他的面前这么不管不顾地说了起来。
这话一出,顾岸立刻燃起了浓厚兴趣,赶紧说道:“还有商叔叔追不到的姑娘?商叔叔游遍花丛,什么手段没有,啧啧啧,这姑娘可真是不一般啊!”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宋泊烟正端着一盘点心出来,就听见了顾岸这番话。
顾岸调皮地眨了眨眼,说:“我也是关心商叔叔的终身大事!阿娘,你就不好奇吗?啧啧啧,这世界上,我实在是想不到,除了我师父那样的姑娘,还有什么姑娘是商叔叔追不到手的。”
“你师父?你什么时候拜了师父?”这倒是让商行好奇了起来。
这下顾岸立刻得意了许多,身板都站的更直了,拍了拍胸脯说道:“你听好了啊!我师父就是芳名远扬的风纹仙子!没想到吧!我现在也是个大人物了!”
这话一出,商行不觉呛了一口酒。许久,才缓过来,然后大笑道:“哈哈哈哈!世界可真小啊!还别说,我求而不得的姑娘正是你师父!”
“你……追求她了?”这下连顾仙舟都有些惊讶。
“喏!她送我的!”商行指了指那只小猴儿,似乎有些骄傲。
“得了吧!我师父才看不上你呢!你这种花花公子,哪里能配得上我师父!”顾岸有些不满地说道。
“嘶!”商行作势要打,顾岸则像一只泥鳅一般,直接跳入了海中,激起了无数浪花。
“安安天赋不俗啊!又有她的指点,许久不来,竟然不知道你捡了这么大的便宜!三法合一之术如今在天下何等珍贵,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啊!”商行说。
“你既然这般反应,莫不是早就得到了?”顾仙舟很敏锐地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放心,我会为你保密的。”商行这般说道。
二人都是聪明人,便都不再多谈什么。
“你这次去岱海有何打算?”顾仙舟谈起了正事。
“抓住商机,寻找美人,我一向如此。”商行笑着举起酒杯说道。
“也是,倒是我多话了。”顾仙舟说。
商行离开了不系舟,却也没有直接去岱海,而是来到了南方的某处山峰上。他一路来到一条瀑布之外,刚在一块坦石上站立,便双膝跪地行礼,恭谨地说道:“孩儿求见父亲母亲。”
流光闪过,一个女子应声而至,虽然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些许细纹,但她的一举一动间尽显风韵,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眉眼之处与商行有很多相似之处。
在见到商行的那一刻,她眼中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惊喜,立刻将他扶了起来,说:“这么久了,怎么也不知道来看看母亲。”
“忙于修行,又忙于商事,的确是孩儿不孝了。”商行笑着应答道,颇为乖巧。
商夫人拉着他穿过瀑布,经过一片雨雾缭绕的树林,便来到了一座座亭台楼阁之前,甚是壮观伟丽。
二人在路上开心地诉说着往事,看着眼前温柔慈爱的母亲,想起商徊的事情,商行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来了?正好陪我下盘棋。”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传了过来,循声望去,便看见了坐在檀木桌边的商老。
“孩儿见过父亲。”商行再次行大礼。
“起来吧!坐。”商老略略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专注于眼前的棋局。
世人一直以为在商行继任商家之主的时候,商老便已经过世,却不知他一直在山中隐居,过着怡然自得、与世无争的生活,但谁又能真正与世无争呢?
商夫人在一旁父亲,这对世界上最有钱的父子便在棋局中厮杀。
棋至中局,商行忽然陷入长思。
“你犹豫什么?”商老问。
“不知该做何选择。”商行摇摇头说道。
“你不是一直都在岱海下了注?此时又犹豫了?”
“那只是暗中帮助,世人大多不知。可如今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商行必须表明自己的立场。”商行颇有些头痛,一直以来,他都在暗中帮助岱海,双方的确是交情不浅。但是与此同时,他也一直与朝廷保持着密切往来,毕竟朝廷涉及到了很多商行的生意。可眼下的局势,岱海明显处于劣势,若弃之,于情背信弃义,于理前功尽弃。可若倾力支持,也委实是胜负难料。
“你想太多了。”商老摇摇头说道:“其实一切都很明朗。”
“请父亲指示。”
“商人只是商人,那就做好商人该做的事。事态未明之前,不要轻易趟浑水。”
“可是父亲,若是一味等待时机,万一错过更多……”
“所以,你要看清本质。未来天下之势,在天不在人。”商老落下一子,胸有成竹地说道:“所以,谁先飞升,就帮谁。”
“哈哈哈哈哈!”商行一阵大笑,随后说道:“化繁为简,父亲高明。”
……
……
世人往往以为,岱海是一个商队,一个来自海边的商队。实际上,岱海是戈壁中的一片咸水湖,曾经有商队围湖而建一座城,后来这座城内有一个宗派渐渐发展壮大,到如今的岱海宗,里面不知居住着多少高手。
几年来,无数人曾经试图逼近岱海湖中央的那座山峰,但都销声匿迹了,与此同时,湖底深处不知多了多少具森然白骨。
岱海城绝对不简单,如今所有人都肯定它的实力。
然而从今日晨间,岱海城被彻底包围了。城外是浩浩荡荡的皇家大军,遍布空气的是一股森然杀气。可城里却仿佛一切如常,依旧有人在叫卖,有人在路边闲逛,好像对此毫不关心。
城里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外部大军的眼里,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高的监听技巧,而是因为岱海城根本就没有城墙,一切都是由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商户组成的。
众目睽睽之下,中常侍李为率领十余人的小队骑马踏入了岱海城中,没有一人阻拦,他就这样来到了北海亭前,勒马而立。
北海亭许久无人应答,仿若空无一人。许久,北海亭亭主薛莲走了过来,有些蛮不在乎地说道:“怎么?还不直接攻打?你这是亲自先来给我们安个罪名?”
“若是侯宗主肯亲自出来认罪,岱海可免遭兵燹之灾。”中常侍明知无用,却不得不说着这些场面话。
“你还有别的规程要走吗?没有的话,要么走人,要么动手。”薛莲抱着双臂,一脸轻蔑。
“你这婆娘,好生无礼!”花豹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直接便要冲过去拼杀一番。
但中常侍却摆了摆手,随后将一卷圣旨隔空递与薛莲,有些温和地说:“那便战场上见了。”
……
……
所谓圣旨,不过是一张盖了玺印散播天威的劝降书。镇海楼内,珅叔看都未看,随手一扔,圣旨瞬间化为尘烟。他背着手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嘴角有些狠厉地上扬着,说:“岱海准备的时间已经足够了,青白、明念,威震天下或是鱼死网破,全在此一战。”
“哈哈哈哈!我无所谓,等这一天等了许久了,我也想看看,世间之人到底到了什么水准。”明念今日手中拿着一个酒壶,仰天倒了一口,未免有些醉眼朦胧。
倒是阮青白,今日神态看起来颇为宁静,此时循声抬头看向二楼。珅娘正脚步轻盈地走下来,端着今日的饭食,然后熟练地摆在了桌子上,说:“先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听闻此言,阮青白便问道:“师父还未出关吗?我已数年未曾见过他。”
“我也两年没见到宗主了,他一直在房间之内未曾出来,连饭食都不用。”珅娘摇了摇头,眉目间颇有些担忧。
“放心,不会有事。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守好岱海。”珅叔说。
“按理说,风纹仙子可能来到了岱海,但是我们的人找遍了整个岱海,都未发现她的踪迹。”明念不禁有些疑惑。
“我或许知道她在哪里。”珅叔的眼神不经意间瞥向楼上,却并没有给出具体答案。
……
……
风纹二人的确来到了岱海,整个岱海都笼罩在一片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却有一座小院依旧平静如初,似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扰乱这里的安宁。
“姑娘、公子,我做了些家常便饭,要是不嫌弃的话,就一起来用吧!”一个温和平静的婆婆微笑着将饭菜端到了桌子上。
的确是家常菜,一盘烤红薯,一小锅玉米粥,还有一碟清拌的黄瓜银耳,再朴素不过了。
风纹却笑了,说道:“这两日居住在此,一直都未向婆婆正式道谢,外面兵荒马乱的,只有您愿意收留我们。”
扶风则眼明手快地帮助婆婆擦擦桌子,摆好碗筷,一切都做得很自然。
“我这里孤单冷清得很,年轻人愿意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婆婆说道。
简单的午饭过后,婆婆忽然走近里屋,过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件崭新的衣裙,走到风纹面前,上下打量着,说道:“这衣服尺寸,姑娘穿起来正合身,快去试试吧!”
风纹一时感慨万分,是啊,几年前逃离岱海时,婆婆就曾经送过她一身衣裙。如今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对方却忘记了她。
见风纹犹豫,婆婆便说:“姑娘放心,这衣裙是我新做的,若是我的女儿还在,也该是你这般大了。你穿上吧!我也想看看是什么样子。”
风纹赶紧露出笑容,没有多问什么,赶紧去换上了衣服。衣服如预料当中的一般合身,风纹坐在镜子面前,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婆婆走到了风纹的身边,接过了她手中的梳子,风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识,这时婆婆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姑娘颇为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我也与婆婆一见如故。”风纹刚说完这句话,还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忽然门外传来了扶风警惕的声音:“你来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婆婆放下了手中的梳子,平静地走了出去,说道:“珅叔,好久不见,不曾想他没来,你倒是来了。”
“老朽见过夫人,夫人一切安好。”珅叔恭谨地弯腰行礼。
“你来这里做什么?现在外面大军压境,你们又有什么新盘算了?”婆婆满不在乎地问道。
“我来这里求见风纹仙子。”珅叔回答道。
“我这里没有什么风纹仙子,你走吧!”婆婆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
扶风一直就站在门口,这时听了这句话,也不禁有些不解。
“还请夫人通融。”珅叔的腰弯得更低了。
“通融?当年我的女儿就是卷入了你们所谓的大业中,最后落得个香消玉殒,在你们的眼里,可曾在意过人命?”婆婆想起了很多往事,不觉有些激动。
都这么些年了,夫人果真还是放不下吗?对于此事,珅叔心里也一直有愧,然而他却不得不按照宗主的命令来见风纹。其实在来之前珅叔也很惊讶,宗主是如何猜到风纹会来此藏身,风纹又是如何取得夫人的信任的?
珅叔正在纠结措辞之际,风纹走了出来,轻轻拉着婆婆的手,说道:“婆婆,您不必担心,他们不能把我怎样,当年的悲剧也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姑娘知道?”婆婆有些讶然地看着风纹。
风纹笑着点点头,说道:“谢谢婆婆愿意保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