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过后,镇海楼又如同往常一样,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某日,明念回来后,带了许多吃的、玩的、用的,师兄妹两人不管其他人如何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自顾自地欢快聚会。
“你最近有心事,说说看,师兄帮你解决了!”明念说道。
“我想出去做事,不想整日留在镇海楼内修行。”
“这得师父同意,你才入楼一年,没那么简单的,就连我如今取得了领事资格,进出镇海楼,也必须得到师父同意。”明念突然又说:“你可别乱来啊!镇海楼外守卫森严,可不是闹着玩的!”
“师兄,你也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怎么在这件事上这么谨慎呢?”风纹问道。
“在你来之前,我也不是个不讲规矩之人,镇海楼内有些底线是不能打破的,你知道吗?”明念严肃道:“比如,不可隐瞒,不可背叛。底线之内,你可以胡闹,越了底线,后果很严重。”
“你觉得这样合理吗?”风纹反问道。
“师父是有大志向的人,也将是改变天下的人,他都能隐忍这么多年,我们没有理由去破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道理你应该明白。”明念今日难得认真起来,他总觉得风纹要做什么:“更何况,背叛是任何上位者都不能接受的吧!”
“在你的眼里,师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风纹突然问道。
“是师父,也是父亲,总之这镇海楼内都是一家人。”明念笑道:“别胡思乱想了,你年纪还小,总有机会出去的,而且师父可是很偏爱你,这么多年都不曾亲自带谁去过上元节,他自己都从来不去。”
风纹也笑了,说道:“那倒是。”从明念的态度来看,她决定这件事自己去做。
所以,她决定冒着风险,今夜独自去一趟目窥园。
……
……
若想躲过守卫直入目窥园,最近的路途便是在观景台边上的断崖处,只是那里降落之后,会进入一片荆棘丛内。本来风纹平日里是不会在此冒险的,可那日侯谨山把她丢入隧道内,倒是让她在上下悬崖一事上颇有心得。
是以黄昏时,她独自站在断崖边上,脑海中回想重现着目窥园内的一切细节。目窥园是镇海楼的“大脑”,是专门负责制定大小行动计划和整理收藏情报的地方。而经由目窥园制定好的计划,则直接会传入四方海角亭处执行,最低级的执行者被称为“沙子”,他们只知道自己的任务,却不知与己无关的其他细节,极具保密性。因而,目窥园有一个规定,便是“一入目窥园,终生不下山”,任何加入或进入目窥园的人,都不得离开,除非是经过宗主和珅叔许可之人。
“今日师姐怎么竟有闲情来这看夕阳了?”阮青白竟然难得走到了这里,并在断崖边停了下来,风纹便调侃她道。
“谁没有回想往事的时候呢?”阮青白哪怕是在这种自我感慨的时刻,与人说话用的也是疑问语气。
“那师姐想到了什么?”
“在来到镇海楼之前,我最早的记忆便是在一个山洞中醒来,醒来后身边就躺着我那已经死去的父母,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们,只记得在我昏倒之前,他们在石头上刻了许多字。可……我那时很小,却不认识,那些字迹里面或许就隐藏着父母的死因。后来,我一个人离开了那个山洞,走了很远很远,然后便是几经流转来到了岱海,事到如今,我竟然不记得那座山洞在何处,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阮青白往常总是一副犀利刻薄的样子,倒是难得露出真实情绪,风纹也从未见她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从未。
“师姐还记得那个山洞有何特征吗?”风纹其实是知道的那个石头上的字的,按理说师姐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该知道,但风纹却有些不忍心。
“山洞外有一条小溪,溪水中偶尔会游过红色的鱼,沿着小溪,周边有很多竹子,竹子上面有许多斑点,竹林中有一种黑白相间的熊,我记得当时好像还下了很久的雨,但那时太小了,不过三四岁,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阮青白说罢便转身离开,不再多言。
“溪水,红鱼,山洞,湘妃竹,连日梅雨,大熊猫,师姐,这样的地方虽然不少,但也不多,你就没找过吗?”
阮青白摇了摇头:“你还能有什么线索不成?”
“当然,我知道有三个地方都满足你刚刚说的条件,师姐不如去查查看,慢慢找,我觉得可以找到。”风纹为了不过多暴露,便说出了三个大致的地名,能不能找到就看她运气吧,她倒是希望师姐找不到的。
阮青白停住了脚步:“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总有一种神秘的味道?”
面对一句一问的师姐,风纹常常不敢回答,只是笑着摊了摊手。
……
……
是夜,风纹随身带了数根檀香以备替换之用,趁着大家各自休息之时,身穿一袭黑衣,一阵风起,便从观景台上小心翼翼地跳入了下面的灌木丛里,经过她的反复推演,这是最佳时机,一个时辰之内自己一定可以顺利返回,毕竟还有它的帮助。
之所以选在这一日,就是因为按正常发展,目窥园内应该已经对七日散的功效做完了最后的检验。
风纹跨过那片荆棘之后,便来到了一座雅致的园林中,乍一看,倒是颇有些人间仙境的样子。从布局来看,与商行的瞻园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瞻园多作观赏之用,这目窥园却暗藏杀机,处处有守卫。
在一棵高大的梨树上,风纹仔细倾听计算着下面的几处隐据点中暗卫的移动,突然在某一刻屏住呼吸,紧接着像一只蝙蝠一样飘过了几处山石,藏于喷泉边上,静待下一次时机。
潺潺流水声中,有几个轮岗下来的守卫互相说着话走过:“你说,密室内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们守了这么久可从来都没去看过呢。”
“谁知道呢,这是只有松廉园主才能进入的地方,我们只是些小人物,知道得越多越不安全。”
突然,一条大黑狗跑了出来,汪汪汪地叫着。
“有人?大黑可从来不会乱叫,一定是进了生人,快点搜!”
大黑狗是风纹一直在防守的主要对象,所幸在今日之前,她曾见过一个人,确切来说是一只猫头鹰。
只见一只猫头鹰突然从上空飞过,大黑狗看见过后,赶紧追了上去。
“哪来的大鸟!抓住它!害我们担心一场。”几个守卫赶紧追过去抓鸟了。
谢了!长生!风纹嗖的一下离开了喷泉边,几个跳跃后,来到了一座墙边,似乎并没有任何停留,直接跨了上去,然后隐藏在墙角的阴影处。
对于这里面的守卫来说,这是不公平的,再一流的守卫,也顶不住一个知晓一切空间细节与时间事件的“上帝”,风纹知道一草一木的位置摆放,知道所有的机关所在,更知道每个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在哪儿。这是她的底气所在,而猫头鹰长生的出现,却让她更加有底气去应对那只在园内飞速巡逻的狗。
所以,经过几次躲藏、跳跃,她终于来到了一间石室之内,石室两边是一排排的方格柜子,里面装着汇集各地的情报信息。
她便如此躲躲藏藏,来到了存放那个檀香盒的房间,门口有两个人在守护,这时,其中一人刚好去出恭,风纹按照既定的时间直接出现在了第二个人面前。
“你!”对方刚要出手,便对上了风纹那一双迷人的丹凤眼,刹那间便晃了神,呆愣地站在原地未动。
风纹对他使用了净月坛的他心通,短时间内迷了他的心神。在另外一个守卫出恭回来之前,她只有一盏茶的时间,当下顾不上多想,直接走进了房间之内。
房间内有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坛子,有些确实藏着重要物品,有些则是为了掩人耳目。风纹目的极其明确,小心翼翼地带着手套,抽出了那日自己取回的机关盒,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打开机关,看着里面摆放着的数根做成檀香模样的七日散,心下舒了一口气,然后从袖口间拿出几根替换的普通檀香,放了进去,又重新合上了机关,将小盒子放回原位之后,便悄然离开了房间。
风纹再次穿过一排排方格柜子,走出密室之后,这时又有一个人走到了那个房间的门口:“嘿!想什么呢!怎么晃神了你!”
“哦,有些困了,你不是出恭去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刚刚被风纹用他心通控制住的人突然回过神来,却根本不记得之前见到了什么。
“老子上的是大号,都多久了,你就这么看着的?没人进去吧!”
“不可能有人进,我虽然状态不好,不至于连有没有人进去都看不见,这个石室又是密封的,只有这一个入口,放心吧!”
风纹走出密室后,不敢耽误时间,直接按原路返回,一路僻静无人,倒是也颇为顺遂。正当她松一口气即将走向最后一条通往荆棘林的小路时,猫头鹰长生突然飞了回来:“有变数,你走不了了!”
“怎么可能?”风纹心下一惊,千钧一发之际,直接掏出怀中刚刚替换下来的七日散放到猫头鹰的爪子中:“你先走,躲起来。”
长生赶紧飞了起来,悄无声息,瞬间消失在黑夜中。暗夜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发现它的踪迹。
猫头鹰走之后,风纹却转过方向,装作自己刚刚来到这里的样子,四处张望欣赏着,仿佛是一个游客一般,甚至走到喷泉之下,蹲下身来,戏弄水池中的小金鱼儿。
“你是谁?竟敢擅闯目窥园!”听见背后传来的惊喝,风纹状若一惊,尴尬地站起身来。
来者是一个黑衣男子,个头不高,甚至有些微胖,目光严肃,颇具打量地审视着风纹。竟然是他?风纹心中讶异,他此时不应该在房中休息吗?
这人是目窥园的园主,也是珅叔珅娘的独子,名唤松廉。因自觉在武功修为上难有造诣,偏又喜好钻营算计之术,便在目窥园协助珅叔打理岱海一切大小事务。
风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面露尴尬地微笑:“咳咳,你好。”
“你是风纹?宗主的三弟子?”松廉虽从未见过她,但根据容貌和年纪便轻易做出了判断:“早就听闻宗主对新收的女弟子格外纵容,但未经允许,私探目窥园,可是要有个交代的。”
“看在大师姐的面子上,您大人有大量,不如装作没看见?”风纹故意讨好地说,她知道松廉一直钟情于阮青白,便如此说道。
听闻此言,他不禁心头一惊,他对阮青白的感情可是连父亲和宗主都不知道的,眼前的小姑娘如何得知:“你刚才瞧见了我与她会面?”
这下倒是让风纹大吃一惊,松廉是因为与大师姐会面才会从灌木丛那边过来的?突然她想起了白日间对大师姐的提示,是了,一定是为了查那座山洞,大师姐才找了松廉,说到底竟是自己暴露了自己。
“啊……我也是碰巧来这儿玩的,所以您就当没看见怎么样?”风纹说着就要从他的身边走过,直奔灌木丛断崖处,再不走下一波巡逻队伍就要到了,到时候就算松廉想通融也不会有任何机会。
“等等,我要确定一下你的身上没有带走别的东西。”松廉说罢,那条之前跑掉的大黑狗便走了过来,在她的身边反反复复地闻了闻,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现,便走到松廉身边,蹲在了他的脚下。
松廉如此也有把柄在风纹手里,终究没有阻止她离开。只是背手静立在喷泉旁,待到巡逻之人走来之时,便吩咐道:“查一查,今晚是否有人混进来。”
风纹迅速由观景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心下十分慌乱,房间之内猫头鹰已经等在了那里,脚边放着那几柱七日散檀香。她见状赶紧关上窗子,打开柜中装有檀香的盒子,将它们放在一起,竟然丝毫看不出区别。同时顺手取出一根普通檀香,插到香炉后点燃,镇海楼内人皆知风纹这大半年来便养成了点檀香静坐练功的习惯。
“你把檀香换了,日后明念还怎么夺得净月坛心法?”猫头鹰飞到她的肩膀,小声地对着她的耳朵说道。
“我想办法随他一起去,想要拿到心法并不难;可我若是真什么都不做,净月坛那几位大师就真的白白丧命了。”
“那天我拦着你不要干预宗徽之死,你就这么后悔吗?”猫头鹰说着用翅膀上一根坚硬的羽毛指了指她的头:“我不是警告过你了,别干预太多,你这一年多在镇海楼不是挺安静的,你瞧瞧,今日若不是与阮青白说了不该说的话,怎么会暴露你的行踪?”
“长生,我……”
“我叫怅深!”
“好吧,怅深,你说不要我干预,那追远和成今都做了什么!若不是他们对侯谨山说什么切勿靠近我,我又怎么会卷入镇海楼?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你又何必管那么多?”当昨日猫头鹰突然来这里,告诉她那日之事后,风纹简直气极,因而将猫头鹰留下来助她今晚之事。
“我要是今晚不管,你觉得你是会被狗咬,还是会被人赃并获?”猫头鹰有些贱贱地在她耳边说着。
“我其实没想过松廉今晚就这样放我离开,总觉得他还有什么后手,我应该做点儿什么。”说回正事儿,风纹认真起来:“不好交代啊!”
“你现在从梦境中离开,就都不用交代啦!”猫头鹰循循善诱道。
“越是知道这是一场梦,越觉得美好,越不想离开。”
“美梦比噩梦要更可怕,就是因为你不愿意醒来,我怕你有一天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才是现实。”猫头鹰说着自己推开了窗户:“我本来就是告诉你那日之事的,既然你不听劝,走了!”
猫头鹰飞走了,风纹想了想,打开房门,第一次沿着长长的楼梯,走到五楼后,敲了敲侯谨山的房门。
“进来吧!”
推开门,里面竟然有三个人,侯谨山,珅叔和松廉。
风纹心里舒了一口气,幸好来了这里,松廉竟然比她想象的来得还要早一些。
反手关上门,一片诡异的沉默,风纹只觉得有三双炽热又冷酷的眼睛狠狠打量着自己。
侯谨山突然转过身,走到了窗边案几处坐下,喝了一口冷茶,嘴角微钩,看着风纹,说了两个字:“跪下。”
无论如何此事是自己理亏,更何况一年以来的相处,她在心里还是认可这位梦中的“师父”的,便乖乖跪了下来,但回想一下,侯谨山从未要求过,她也从未行过拜师礼。
“风丫头,私闯目窥园,威胁执法者,无论如何,你都需要解释一下。”珅叔站在一旁转着拇指上的扳指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我如今这也算是投案自首了吧?”
“我已经先行禀告了实情。”松廉在一旁插嘴道,那表情像极了珅叔。
“那在目窥园您不也是徇私了嘛?”
“放你离开,不过是想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你当时是关心则乱了。”风纹认真地说道:“你喜欢师姐可以大大方方说出来,不然她永远都只会以为那是总角之情,虽说她请你帮忙查一查无关紧要的往事,并不碍大局,但你与她私下在断崖下见面,总怕连累了她。松廉园主,您智计无双,但涉及到师姐,竟然乱了手脚,看来也像珅叔一样,是个痴情人呢!你猜猜,她喜不喜欢你?”
松廉倒是难得脸红:“我会告诉她我的心意,现在重要的是你的事。”
珅叔说了句:“可惜我这儿子的脑子都在日常事务上,于男女之情上,的确是缺了跟弦儿。廉儿,你先回去准备后日的武道会吧!”
“是!”松廉应声离开。说起来很奇怪,珅叔是位八面玲珑之人,珅娘也是柔情温和之人,但他们的儿子却终日板着个脸,性情上竟然毫无相似之处。只是于计谋推演之上颇有些功夫,无论是净月坛还是未来的儒道之事,皆是由他制定详细计划。
松廉走了,珅叔才坐在了案几的一侧,侯谨山从刚刚开始便一言未发,只是用一根手指敲打着桌面,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说说看吧!”他的语气竟是出奇地温和。
但越是这样,越让风纹的心里警铃大作,她很清楚,这个人越是温和,心思便越难测。
“镇海楼内,一年如一日,无甚变化,难免无聊,便去目窥园走走。师父,弟子知道错了。”风纹如此撒谎道,甚至带了一丝撒娇的味道。
“松廉发现时,她确在闲逛,而且查遍整座目窥园,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珅叔在一边对侯谨山解释道:“但私闯目窥园总归是犯了规矩。”
“珅叔想如何处置?将我逐出镇海楼?还是关入目窥园密牢?”风纹很直接地问道。
“风丫头,说到底是你有错在先,这可不是撒个娇就能过去的。”
“我不也没惹出什么祸端嘛。”风纹嘀咕道,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带着一丝倔强地说道:“师姐私见松廉你们毫不在意,也不问责,啊,我知道了,你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防着我?为什么?”
若是猫头鹰在此,恐怕要感叹一句,好一个先发制人。
这倒是让珅叔有些尴尬,因为昔来山的话,他们确实从一开始就抱着些别的心思,但却此时却又很难说。
“珅叔,你先去休息吧!”侯谨山突然开口道。
珅叔愣了愣,然后并未多言,行礼后便离开了。他一路直接来到目窥园,松廉还在等着他。
“看来宗主的确很宠爱她,连父亲都避着。”
“这丫头的确讨人喜欢。青白让你查的那几处,你莫要太过留心。”
“父亲这是何意?她想查的事情,莫不是与父亲有关,还是……宗主?”松廉见他一提,立刻警惕道。
“你若喜欢她,有些事情就不该多嘴。”珅叔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