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纹委实没想到侯谨山突然来了这么一招,但事已至此,容不得她再继续藏拙。
以现在的力气,肯定是暂时上不去了,只能先想办法下去调息。于是风纹不再犹豫,直接松开手,任凭自己坠落,数次抓住岩石,又数次放手,终于到了隧道底部。她就这样疲惫而虚弱地躺在坚硬的岩石上,看着头顶那个微弱的光圈,思索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想了想,她突然坐了起来:侯谨山对我有戒心,一年了都快忘了,从一开始,他为何会发现并追踪自己?但想一想,其实他对自己已经是难得的纵容了。
甩掉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怎么上去。
前方倒是有些夜明珠在发着光,风纹借光穿过了一条隧道,便来到了深塔的底端,按理说可以通过书架直接上去的,但此时……侯谨山触动了机关,所有的石制书架都翻转过去,只剩下了光滑的平面,甚至比刚刚下坠的隧道还要更加光滑,至少那一面是有石陵的。
风纹靠在石壁边上,忽然想起,其实镇海楼下的山峰中有很多暗道,有的通往山峰之下的湖边,有的通往目窥园,就像自己坠落下来的密道一样,镇海楼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思来想去,这里其实便有一条路可以走出去。所以摆在自己面前的,要么就是从暗道出去,然后暴露更多,撒更多的慌;要么就是待在这里不出去,想必师父也只是试探一下自己,真出不去也不至于让自己死在这儿,但若是如此,上元节那天怕是就不能出去了;要么就是从原路轻功爬回去,会很疲惫,也会出现其他意外。
可无论如何,自己私闯入他的房间,不就是为了上元节出去吗?若非他终日闭关不出,自己又怎么会出此下策?
所以摆在自己目前最好的路,就是原路返回。风纹想到这里,仰起头远远地向上看着。
这种情况下,以自己目前的境界,如果想上去,便只能用道门的逍遥步,但这又是一种道门秘而不传之法,自己隐藏了一年多,看来有些事情终究是藏不住的。无论如何,三功合一关键在内息流传之法,所谓的逍遥步虽重要,终究是外在的武艺技巧。只要不让人察觉到自己所修行的内力是三功合一,这便够了。
想清楚之后,风纹静坐激发了自己体内的内力,然后平静吐纳过后,一跃而起,瞬间抓住了几丈高的一块岩石,紧接着一个跟头翻转而上,用足尖抵住了石头,双手运起内力,紧紧吸附在墙壁上。
待到体内内力恢复一些之后,便又以同样的方式再上一层,如是反复。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不小心曾经摔落了三次,风纹终于来到了出口五丈处,此时她已经筋疲力尽,浑身早已被汗水打湿,可以说从未这么狼狈过。
可是就在这时,她忽然深吸一口气,皱紧眉头,仿佛下了什么决定。紧接着,她便吐出一口鲜血,忽然失去了意识,无力地迅速坠落下去。
然而在她意识昏迷的最后一刻,便感受到有人拉住了自己。
她在赌,赌侯谨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坠落摔死。所以在最后一刻,打乱了全身的内息,营造出走火入魔的样子,唯有如此,才可以掩盖住三功合一的真相。
……
……
“宗主,您这次的考验未免太严格了一些,平日里也不见您对其他弟子这么严酷过。纹丫头这次虽然冒失了一些,但又没有犯什么大错。”珅娘一边说着,一边为风纹换着衣服。
而侯谨山和珅叔此刻正在窗户边向外望着,背对着里面被纱帘遮住的床榻,谁都没有说话,外面竟然已是子夜时分,要知道风纹落进去的时候还是清晨。
“这不是没什么大事儿吗?夫人,你就别抱怨了。”珅叔有些头疼地说道。
“你觉得这是我抱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一直对她有戒心!”珅娘突然点破了彼此之间的这层窗户纸:“若是有戒心,为何要带上镇海楼,既然带上来了,你们又怎么能怀疑她?”
“这丫头不简单,你应该也能看得出来。”珅叔又说道。
“但我可以确定,她对镇海楼没有任何坏心思,哼!”珅娘说罢收拾好东西,推门便离开了。
“那你生我的气干嘛啊!”珅叔说着追了出去。
房间内只剩下侯谨山与风纹两个人,侯谨山慢慢靠近床边,伸出两根手指摸上了她的脉门,缓缓输入内息为她治疗伤势,同时也发现她体内的经脉走向十分混乱,竟让人理不清思绪。确实没有修炼三功合一么?其实他隐约间总有这种怀疑,今日看来的确是自己太过多疑了,侯谨山不觉有些愧疚,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快到中午时,风纹醒了过来,不觉浑身都有些酸疼。但却又发现体内内力流转无碍,而自己不知何时被送回了自己的房间,看来有人为她疗过伤了。昨夜在最后一跃之前,她刻意打乱了自己内息,才会导致晕倒,只为了避过侯谨山的探查,现在看来,一切无碍。
“你做事情就这般不计后果吗?”大师姐阮青白竟然一直守在床边,看她醒来便指责道。
“一年了,我想出去看看。”风纹状若乖巧地说道。
“那为何非要这两天?”阮青白不满地反问道。
“今天是上元节,过了今天,外面就不热闹了。师姐,我饿了,吃饭吧!”
阮青白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端着一碗汤的扶风,少年今日十分沉默,把汤递给风纹后,就静静坐在一边。
“我需要出去走走,只是希望能救下一些无辜的生命。扶风,你放心,我若真有大动作,一定告诉你。”风纹喝了一口,认真地说道。
扶风笑了,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任凭外面的山风吹进来,整个房间顿时空气清新了许多。
……
……
上元节的夜晚总是灯火辉煌,人来人往。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风纹与侯谨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灯火辉煌间,风纹穿了一袭艳丽的红衣,紧紧跟在师父的身后,说道:“师父,没想到您竟然肯亲自陪我下山,这还是我第一次看您离开镇海楼呢!我们一起去吃汤圆好不好?”
侯谨山突然停住了脚步,看着一脸明媚笑容的姑娘,不觉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若她还活着,应该也这么大了吧。他本有一个女儿,但是十年前因为一场意外离世了,正因如此,他的妻子也离开了他,说到底都是自己的错,这也是他这些年唯一的心病。
风纹看到侯谨山就这么感慨地看着自己,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便又叫了一声:“师父?”
“走吧。”侯谨山柔和地笑了笑。
“想吃地道美食,便要在街头巷尾,如此方有人间烟火气。”风纹拉着侯谨山的衣袖,直接来到了不远处街道边的一个小摊上:“老板,两碗芝麻汤圆,加一些桂花酒酿。”
此处人来人往,侯谨山微微皱眉,对于这种清净惯了的人,实在是有些不适应。
“师父,其实您应该多出来走走,镇海楼固然很美,仍美不过大千世界。您整日间练功修行,可人生倏忽百年,有太多美好的东西值得看看。”
“大事未成,何以享乐?”侯谨山喝了一口汤说道。
“不能享乐,您口中的大事又有何意义呢?”
侯谨山却并未回答,过了一会儿方说:“成功便是意义。”
“这样的人生不美。”风纹摇摇头说道。
“你日后想做什么?”
“观天下人生百态,看世间悲欢离合。”
“呵呵呵”侯谨山一阵轻笑:“希望你得偿所愿。”
“您不需要我为您做什么吗?”风纹又问道。
侯谨山却摇了摇头,说道:“你不破坏便好,其余随你吧!”
这时候,风纹有些沉默,有些感动。紧接着又说:“若是真的实现了三功合一,师父您还想做什么?”
“世间有神吗?”侯谨山有些向往,有些疑惑,还有一些漠然。
风纹却突然沉默了,不觉间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侯谨山挑了挑眉头,也并未多言,二人便沉默地吃着汤圆。
“我有事,你去一趟北海亭取一个盒子,然后直接回镇海楼。”侯谨山说罢,留下了一个令牌便走了。
盒子么?风纹想着,今夜出来本就是要等侯谨山离开后借机对那个盒子动些手脚,但侯谨山却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她,一时间倒让她有些无奈,监守自盗可是很容易被发现的。若是日后出了问题,太容易直接怀疑到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她不禁十分焦躁。
……
……
“呦,你便是宗主新收的那个女弟子?你叫什么来着?风纹是吧。啧啧啧,长得倒是挺标致,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本事?宗主竟然肯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来取,想必是挺信任你的吧?你是怎么取得宗主的信任的?”喋喋不休地便是北海亭亭主,也是唯一的一个女亭主薛莲。只见她约莫四五十岁,竟然是一头略显潦草地短发,唇角上有一颗痣,那幅冷嘲热讽的样子颇有些市侩的样子。
“风纹见过薛亭主,今日冒昧来访,实在是给您添麻烦啦!”风纹立刻堆起笑容迎上前去。
“倒是还挺有礼貌。宗主既然让我给你,那便是信任你,宗主信任,我也肯定是信任你的,毕竟是镇海楼亲自培养的,虽然说你来历不明,但总归应该有些本事。”薛莲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又说道:“唉,可惜了,想当年我在帝都的时候,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这岱海啊,实在是偏远了些,若非宗主和珅叔盛情相邀,我是万万不会来到这儿的。”
“薛亭主竟然能在帝都混得风生水起,难怪岱海请您来做亭主。”风纹适当地应承了一句。
“我倒是也没什么别的本事,与真正的高手差远了。只是会些御兽之术,对了,我最喜欢莲花,你喜欢莲花吗?可惜了,我一直在寻一种传说中的千瓣并蒂莲,却不曾找到。”薛莲越说越来劲,就是不肯把手里的盒子递给风纹。
“自然是喜欢的,您说的莲花,我倒是有幸听人提起过,似乎在荆州黄龙镇处的南阳湖中曾经开过,不知现在是否还在。”风纹见她这么说,便自然而然地送了一盒顺水推舟的人情。
“你竟然知道?若真是找到了,便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我一定会非常感谢你。”薛莲突然有些激动。
一旁的弟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说:“亭主,风纹姑娘还等着回去复命呢?”
“你瞧瞧你们这些弟子,平日里就什么都做不好,让你们找一朵花都找不到,学学人家风纹姑娘,又知书达理,又见识广闻。”薛莲越说越气愤,一个劲儿地指责。
“薛亭主,师父还等我回去,我便先离开了,日后若有所需,随时知会一声。”风纹甜甜地说道。
“那是自然,我肯定会按照你说的找一找,唉,在这偏僻地方,连找个东西都难,想当年我在帝都的时候……”薛莲眼看着又要说一遍,风纹赶紧接过盒子,匆匆离开了北海亭。
手里拿着盒子,沉甸甸的,这是一个机关盒,里面装的便是一种名为“七日散”的檀香,看似与普通檀香没有任何区别,但实际上,若有人连续七日呼吸这燃烧的檀香,一旦运功,便会让人瞬间失去所有内力。而若不出意外,这个盒子中的檀香,便会用于净月坛不久举办的无遮会中,届时,净月坛几位首座便会在大雄宝殿祈福七日,并未有缘人指点迷津。
若自己什么也不做,几位首座便会在此次祈福中,被岱海重伤致死,而净月坛的核心内功心决《渐积经》也会就此落到岱海的手中,却无任何人知晓是何人所为。
风纹纠结计划多日,便是想着拿到在岱海能够拿到《渐积经》的前提下,尽力保住几位首座的性命,二者一切的关键便在这小盒子中。本想着,趁着今日下山动些手脚,却不曾想侯谨山直接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
是试探?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拿着盒子的风纹此刻不再打算冒险,看来只能另寻机会了。
突然,风纹觉得仿佛什么东西拽了拽自己的裙角,蹲下来身来一看,竟然是一只小猴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猴儿开心地爬到了风纹的怀里,风纹抬头的瞬间,便看见了一位身长玉立的男子从灯火阑珊处快步走来。
“风纹姑娘?你果真来了岱海?这么说,你就是侯宗主新收的女弟子?”对方的声音有些惊喜,有些新奇。
风纹抱着小猴儿看着摇扇子的商行:“一年不见,你倒是风采依旧啊!”
……
……
“又是一年了,你看起来一切都好。”在一个颇为干净简单的农家小院里,一位面色沉静的妇人这般说道:“吃些汤圆吧,你最喜欢的芝麻馅儿。”
侯谨山坐在桌边,环顾着四周,然后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汤圆,浅浅尝了一口,似乎只有到了这里,他的脸上不用挂着惯常的微笑,但是依旧十分沉默,带着一丝坚韧,一丝疲惫。
妇人说过那句话后,就并未再多言,只是也端了一碗芝麻汤圆坐在对面。外面灯火通明、锣鼓喧天,而这间小小的房屋里,却只点燃了一根幽暗的蜡烛,照耀着两张同样沉默的脸庞。
汤圆总是要吃完的,人也总是要散的。侯谨山站了起来,突然说道:“我会成功的。”
“那又怎么样呢?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妇人收拾好碗筷,端入了后厨中,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默默擦掉了眼角的泪花。
终究还是不肯原谅么?侯谨山心里叹息一声,面上挂起一丝微笑,推开院门走入了满街灯火中。
……
……
“这一年多,我其实一直在调查你,却查不到任何你的过往,也查不到你的去向。只是偶然与岱海合作间,发现侯谨山新收了一对姐弟入镇海楼。”在一座临街的茶馆里,商行与风纹坐在一个雅间喝茶。
“我从天上来。”风纹饮了一口茶,故作神秘地说道。
“看来你过得不错。”商行笑着说道。
“你怎么会来这里呢?”风纹明知故问道。
“来送一样东西,不过早知是你来取,我也不必送到北海亭。”商行一边说一边指着放在桌边一角的那个盒子。
“能让你亲自护送?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你师父没告诉你?既如此,我也不好说,你也不要过于好奇。”商行顿了顿又说道:“不如,你猜一猜?”
“总不会是什么害人的东西吧!”风纹开玩笑道。
商行却住了嘴:“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岱海与商行接下来的计划。”
“夺取儒道释核心内功法决,也就是儒门的《思无邪》,道门的《坐忘心斋》和释家的《渐积经》,然后融合三门,实现三功合一,彻底打破如今的天下格局。”风纹一边拈起一块儿点心,一边说道:“在镇海楼内,这算不上什么秘密,你既然亲自来,看似我们要一起合作了?”
“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当然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业。”风纹笑道。
“你日后想做什么?”
“最近可有太多人问我这个问题了,嗯……我希望师父能够早日得偿所愿,然后放我走,去周游天下。”
“自从今日见到你,我就一直有疑问,当日那种情况,你是真心加入岱海的吗?”商行终于问了出来:“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不喜欢,商行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想起那日小竹筒内的纸条,风纹笑了笑说道:“老实说,当时是无奈之举,我不喜欢被任何门派束缚,但是这一年来,我过得还不错,镇海楼就像是一个温暖的家,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商行听她这么说:“可惜了,某人是不肯给我机会喽!”
“我们可以做朋友,很荣幸能够有你这样一个有钱的朋友。”风纹说着朝对方伸出一只手。
商行愣了愣,也伸出了一只手,风纹便握了握:“好朋友,今日你买单。”
“我还能让你掏钱不成?”商行苦笑道:“你就不好奇,我日后想做什么吗?”
“财富,美人,美酒,无非这三样,你还能想做什么?”
突然,外面有人放起了巨大而绚烂的烟花,风纹不觉站到窗边,笑盈盈地看着。商行则坐在桌边,端着一杯茶,看着女子的背影,沉默不语。
烟花散后,风纹转过身来说道:“谢谢你的烟花。”
“你又怎么知道,这上元节放烟花的很多好吧!”
“那你说怎么就那么巧,这茶馆的位置看正合适呢?”风纹笑着放下茶杯,说道:“我不能再耽搁了,回啦!”
商行看着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女子,突然说:“我理解侯宗主为何总是对她有疑虑,因为她的身上总有太多令人看不透的东西。”
侯谨山从外面走了进来:“你动心了?”乍一开口,竟然带了一丝调侃。
“如斯美人儿,哪个男人不动心呢?”商行有些无所谓地说道,转而说到了今日见面的正事:“净月坛的《渐积经》已是囊中之物;至于儒道,您有何计划?”
“联姻势在必行,这便是机会。”侯谨山坐在了风纹刚刚坐过的位置,颇有些自信地说道。
“说到这,最近倒是有朝廷中人秘密从商行定制了一种毒药,无色无味,专破人内功。有时候都让我觉得,商行如今是不是药行,还是专门卖毒药的。”商行说起这话来,倒是颇有一分无赖气质。
侯谨山笑了笑:“朝廷局势不稳,这也是机会。”
“侯宗主所言极是。”
风纹见过商行后,便回到了镇海楼,把盒子规规矩矩地交给了珅叔,并未做任何手脚。本想着今日做些什么,但先是侯谨山把任务交给了她,接着又遇到了商行,便让她打消了一切念头。
珅叔笑着接过后,也并未多说什么,这件事便暂时告一段落。风纹决定,择日另寻他法。
站在露台上,望着高悬天空的那一轮明月,她突然想起了柳青青,一年多未有音信,你去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