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雅间之内,商行亲自招待了柳青青。柳青青一边表示感谢,一边询问风纹的下落,问能否见一面,商行却道:“我不知她的下落。”
“那她如何告诉你我的事情?”
“柳姑娘和她什么关系?”
“我们是朋友,你口中说不知,莫非她不想见我?”柳青青是极聪明的人,看商行这般推辞,便如此问道。
这时,左梅从门外走进来,对着商行点了点头。商行便道:“巧了,我刚刚知道她在哪了,柳姑娘请随我来。”原来早在柳青青踏入商行,商行便派左梅去通知了风纹,也算是极周到。
白露阁内只剩下柳青青与风纹二人,商行并未跟上来,连扶风都抱着小猴子离开了。今日风纹也穿了一袭青衣,长长的衣摆拖曳在木制的地板上,与柳青青那一身干练的紧身青衣对比鲜明,二人一静一动,倒像是一对儿姐妹花。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柳青青说道。
“好啊!你问呀。”风纹笑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以为你想知道我是如何料定公主府后门之事,或者至少你应该问为何商行推脱说我不在。”风纹比柳青青略矮一些,这时走近她,略微仰起头说道。
“我只是觉得,你的身份或许可以解释这一切,对于你,我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的身份,我无法解释,说出来很荒诞的。但是,青青,我们也算是一见如故,怎么说呢,目前为止,在我眼里,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风纹不是一个轻易交朋友的人,只是这里的一切,她太过了解。对她来说,柳青青是极其对口的朋友。
“我常年在山上修行,每日身边只有师兄弟,你也是我下山以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虽然我知道你有你的秘密,但阳光之下,谁没有秘密呢?”柳青青有些神秘地笑道:“你说你是逃婚出来的,不论真假,不论你背后有怎样的故事,反正我如今是真的要逃婚了。虽然,这门婚事本就未定,但我若返回天都峰,这都是迟早的事儿。”对于柳青青来说,风纹是一个很神秘的人,从认识的那天到现在,也才四天而已,甚至今日只是她们之间的第二次见面。可是柳青青却产生了一丝亲近感,或许是觉得对方时而皱眉沉思的样子很像自己吧!
一个流落江湖的神秘女子,一个出身名门的天之娇女,或许她们永远都不会有任何交集,但因为一场偶然的相遇,让二人在这僻静小楼之下愉快交谈。这一场交流虽不坦诚,却很走心。或许因为柳青青是孤独的,突然遇到一位年龄相仿的姑娘,本就有些亲近感,更何况这姑娘救过她;风纹的确是孤独的,她知道一切,却无从分享。两个孤独又相似的人,极容易成为朋友的吧!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天都峰那边你打算如何交代?”风纹问道。
“真的想离开那里,我有我的办法,我若不愿意,很难有人能找到我。”柳青青很自信地说道。
“因为某人不止一次想逃跑吧!”风纹听到这话,却有些戏谑地回答。对于柳青青的能力,她是很放心的。这样一个向往自由的姑娘,本就不应该被困在金丝笼中。风纹伸了个懒腰,坐在了梳妆台前,拿起一把木梳,轻柔地梳着头发。
柳青青静默了一会儿,走到风纹的身后,接过梳子,一边为风纹梳着头发,一边看着镜子里的双方。相比之下,风纹的美多了一丝神秘与朦胧,远山眉浓淡相宜,那双丹凤眼时常微微向下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给人一种不疾不徐的感觉;柳青青则要明媚许多,眉毛微弯,如新月般,所谓眉拂天苍,出入近贵,再配上那双仿若一泓清水的杏眼,令人望之可亲。
窗外的阳光打在二人的身上,增添了一份暖意,沉默良久,柳青青道:“说说你吧!你知不知道有人在跟踪追查你?”
“知道,只是不知是谁。”风纹接过梳子,站起来,示意柳青青坐下。两位姑娘便这样互换了位置。
“那日离别之后,我曾经跟踪一个人,最后看到了一个拿着长剑的男子,约莫三十岁,他的手腕处有一个刺青,画着一把剑。”柳青青根据回忆描述道。
“岱海,长虹。”风纹迅速确定,长虹本就应该出现在奉元城中,只是不知指使他追查自己的人到底是谁,又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导致自己被岱海跟踪,这一直是她这几天里所忧虑的,在这个自己的世界里,她最不喜欢有超出掌控的事情发生。但她却表现得很轻松:“放心吧,都是小事儿。”柳青青就要离开了,她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拖累她留下来。
“也是,你秘密那么多,总觉得不会这么容易落入别人陷阱。”柳青青其实在想风纹会不会就是从岱海逃婚出来了,但看她没有多说的意思,便也没有多问。只是补充道:“如果需要帮忙,就说。”
“其实想一想,我们也不算很熟,你也没必要做出太多。”风纹说出了这句话,她的确很熟悉柳青青,但是对方对自己却一无所知。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风纹对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才格外感动。自己交一位朋友,是因为观察了对方的一生;而对方交朋友,却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想一想,倒是颇为替柳青青感到不值。
“刚才还是朋友,这么快就生分了。你这人,满腹心事,多思多虑。”柳青青略带嘲笑地看着风纹,伸手夺过了梳子,放在梳妆台上,微微侧身,伸出右手,握住风纹的手,说道“愿我们都有很好很好的未来。”
风纹笑了,转而看到了柳青青手腕上的青色玉镯:“你还带着她?”
“是啊,我很喜欢,会一直带着。可惜没什么拿的出手的礼物,不然也该回赠你才是。”柳青青自幼生活在天都峰上,甚少下山,还真没什么身外之物。
“这些都是小事儿,你接下来到底有什么打算?”
“走遍天下,游山玩水。我困在山上太久了,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四处走走。”柳青青说罢看向窗外,白露阁风景极美,从这里向外望去,可以看到连云远山和碧湖接天,偶有几只白鹭飞飞停停。
是啊!这才是你该有的生活。若是柳青青真的嫁去了皇宫,那真是前半世形单影只,后半生深宫萧索,终生不得自由。思及于此,风纹不禁有些欣慰的笑了。
“又是这个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你在想什么。”柳青青倒也不在意,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在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处理完的话,希望我们江湖再见吧!”风纹说道:“走,我送送你,就到……那边的碧湖垂柳下。垂柳送别,定然极美。”风纹一边说着,一边指着窗外远方的碧湖边。
“哈哈,这也要精心挑选。”柳青青笑着摇摇头走在了前面。风纹却转身拿了一把洞箫后才跟上。
走至白露阁外,柳青青嗅了嗅身上的衣服,说道“你这里的茉莉花真香,才坐了这么一会儿,便沾在了身上。”
风纹笑着说:“这些都是商行布置的,夏日茉莉,倒的确是别有一番韵味。”
碧湖边,垂柳下,长桥头,两个青衣女子各撑一把油纸伞,诉说着依依别情。
“有朵朵陪你,也不算孤独。”风纹说着,递给柳青青一枝嫩柳以寄不舍之情。
“有朵朵陪我,你若出现在我周边三十里内,我都能找到你。”
“那一言为定,后会有期!”
“天高路远,江湖再见!”
风纹是极想与柳青青一同游荡天下的,但岱海如今在追踪她,让她不得不小心应对。在世人眼中,岱海只是一个塞外商队,只有风纹清楚,那里积蓄着怎样的力量,又会掀起怎样的风雨。
当柳青青转身的那一刻,风纹走回垂柳树荫之下,放下伞,抽出别在腰间的洞箫,缓缓吹奏出一曲《折杨柳》,婉转缠绵,依依不舍。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在一首离别之曲中,柳青青渐行渐远。风纹精心营造的送别氛围,果然极美。
一曲终了,风纹自觉一股莫名的愁绪油然而生。于她而言,在这场似真似幻的梦境中,这是她第一个放在心头的朋友,却也是第一个不知将要去何方的人。
看风景的美人总是会成为别人眼里的风景。曲子吹响的那一刻,扶风就坐在了白露阁窗前向远方望着,左腿微曲,左手看似轻松地放在靴边。
“这是一首南方的曲子,你们姐弟莫不是从南方来?”商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白露阁内。
扶风立刻警惕,左手便握住了衣衫遮挡下靴内匕首的把柄。除了扶风自己,世界上大概没人知道他的身上到底有多少把匕首。
商行装若不知:“看你平时在他面前乖巧热情的样子,私下里倒是待人很冷漠。”
“我姐姐不会喜欢你这样花心的人。”扶风调整了一下姿势,更容易随时发起攻击。
“你只是还小,什么都不懂。以后就会发现,男人都一样。”商行漫不经心地闭上了眼睛:“好伤感的一支曲子。”
扶风没有搭话,只是闭眼默默调息。
“你愿不愿意加入商行?条件随你开。”商行突然发出邀请,他虽然清楚扶风是岱海的逃徒,但一来目前在他的眼里岱海虽有过人之处,却也份量不够;二来,这个世界里,武学天才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众多门派争强的焦点。
“姐姐去哪,我便去哪。”扶风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比起你们去哪,我更想知道你们从哪里来。”确切来说,是她从哪里来。商行这样想着,却没有问出口。今日,说到底他就是来试探一下的。已经四天了,对扶风的背景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但商行竟然丝毫都查不到风纹的来历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让他不由得先后亲自试探柳青青和扶风。
“看来你查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查到。或许你可以查到我,但你永远都查不到我姐姐。”扶风虽然只有十三岁,却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见商行问出这话,便想清楚了前因后果。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越发相信姐姐不是个简单的人。“你说只要我留下来,可以开条件,但我的条件就是随时可以离开,这是只有姐姐才能满足的。”扶风说的没错,加入任何一个门派,接受任何一个门派的供养都是需要回报的,一旦加入,就不能离开,更不能背叛。他离开了岱海,本就是极其离经叛道的行为。扶风说罢起身离开,走去了厨房,开始做饭,今日中午,他要给姐姐做佛跳墙,再也不理站在商行。
商行不禁有些头疼,唉,又是块铁板。摇摇头,便下楼离开了。
……
……
“春秋,你为何不让我回去找师姐?”官路边的大树下,净言面色阴沉地质问春秋:“师姐到底去做什么了?”
“师姐去商行道谢,我怎么知道她做什么?师姐让等着就等着,净言,你什么时候有资格质问师姐了?”春秋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漫不经心地说道。心里却在想,师姐,我只能拖延到这里了,希望你一路顺风。想到这里,不经意间瞥了一下马车,刚刚他已经趁机把师姐的信放在了里面。嘴上却说道:“倒是有些饿了。”
“那我去马车里取些吃的出来。”韬晦总是肩负着这种释冰角色,说罢,走入马车里:“这里有两封信!”
众人围上来,见一封信写着“诸位师弟亲启”,另一封信写着“师父亲启”。净言抢过第一封信,撕开后,见里面简单交代如下:
诸位师弟请先行返回天都峰,并代为将另一封信件转交给掌门,切勿等我、寻我。
几位师弟面面相觑,终究净言哼了一声:“还不赶快回天都峰禀报掌门,愣着做什么!”
“就你反应快,呵呵。”春秋的笑中充满了嘲讽,暗自里却松了一口气。只要大家急着回天都峰,师姐自然有办法也有时间远走高飞。
……
……
时间就又这样过了两天,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在风纹住进瞻园的第七日黄昏,公主府内,中常侍收到了宗徽的一封信:
不是想要水纹图么?今夜亥时在菱湖相见。
中常侍把信顺手放入蜡烛前烧毁:“等一等总是没问题的,这位世子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今晚你们都跟我一起去。”
“李公,宗徽不见了!”黑猫突然走近房内禀报道。
“怎么可能!那家伙就会点儿轻功,别的什么都不行。我们在这公主府内亲自守着,人怎么可能消失?”花豹“哐”的一声竖起了长枪,不禁有些惊讶。
“别忘了这里是他家,他说今夜见便今夜见吧!本就是我们要东西,这么监视人家原本也过意不去,客随主便吧!”中常侍李为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房间内只剩下中常侍一人,他不觉长长叹息一声。人人都以为他是朝廷的爪牙,是隐藏在深处的暗网,专做一些见不得光之事。或许事实也是如此,但他却每每反思,这么做,真的对吗?
一炷香后:“宗主,公主府那边有了线索,约在今夜亥时菱湖见,我们是否采取行动夺取水纹图?”客栈内,珅叔禀报着,也不知什么样的线人,让岱海这么快便得到了消息。
“静观其变即可。”侯谨山不紧不慢地说着,他从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凡事既要低调,又要一举成功。此时,他正在房内打坐,任凭内息流转全身经脉。
珅叔在一旁详细说着目前的形势,侯谨山只是微笑听着,并不插一言。这是一个无论何时何地都永远带着笑容的人,却也是一个轻易不发言的人。珅叔是世界上最熟悉侯谨山的人,也是唯一可以不用通禀随时靠近他的人。
“那两人呢?”侯谨山站起身来,走到窗台前,看着外面缓缓落下的夕阳,终于提出了今天的第一个问题。
“毫无线索,有趣的是,商行也毫无线索。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人,就在商行。”珅叔目光有些尖锐:“看来,这位年纪轻轻的商行主人,合作诚意不够啊!”
侯谨山却摇摇头,并未多说什么,又回到原位静坐。
摇头有很多种意思,或许是不赞成珅叔的观点,或许是不赞成商行的态度,或许有更多想法。但珅叔立刻明白了:“属下会择时而动。”
夜幕渐渐降临,白露阁内,风纹在教扶风弹一首曲子,突然轻叹一声。
“我这次没有弹错。”扶风赶紧说道,也不知之前是错了多少回。
“嗯,挺好的。我只是在想别的事情,今天是第七日了,三日后,我们便离开奉元城。”风纹摸了摸扶风的头。
“为何我们一定要在此待够十日?”扶风没有问接下来去哪,或许他根本就不关心,但却很好奇这一点。
“因为刚好可以完完整整见证一件大事的发生和结束。给你半个时辰,这首曲子不准再弹错。”风纹说着便要走去里间卧房内。
“姐,你还没告诉我,这首曲子叫什么呢?”
“《庄周梦蝶》。”
半个时辰后,风纹从卧房内走出来,换上了一身极其艳丽的红色长裙,黑发全部束了起来,在头顶上挽起一个凌云髻。一向不施粉黛的她,今夜不知为何竟化了一个极其浓艳的妆容,给往日间疏离清冷的脸上,添了一分人间烟火气。像是在画中徐徐走来,一颦一笑,绝代芳容。
“姐,今日为何……”扶风不禁有些呆了。
“送行,当壮美。”风纹说着,踮起脚换上舞步,如同仙子一般翩翩而起,来到露台之上。单足点立,闭目凝神,似随时准备乘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