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份卖身契上都没写住址,不过买方、卖方、中保人和代笔人都留有姓名,找起来很简单。
陈义先在北城找到一个人牙,又通过这个人牙,找到最后一份卖身契的中保人侯景山。
中保人通常也是人牙,不知道干过多少乌七八糟的事,面对锦衣校尉,自然不敢有任何隐瞒,很快供出乐户梁开元的身份背景和住址。
原来,梁开元也是一个牙公,不过他从来不做牵线搭桥的琐碎事。
反之,他经常在京郊以低价购买面貌姣好的贫家女,传授她们歌舞、琴棋和书画等技艺。
等姑娘长成后,资质佳者卖给富人作妾,挑剩的卖入勾栏为妓,以此牟利暴利。
总的来说,梁开元所做的事和扬州闻名的“养瘦马”差不多。
这个行业扬州有,京城自然也有。
因为梁开元眼光独到,所教出的“瘦马”很受富户欢迎。很多勋贵、朝堂大员的管家都从他手里买姑娘,充做主家的家妓。
侯景山还感慨,梁开元一个做“瘦马”生意的,不知见过多少漂亮姑娘,本不应指染自己经手的才对。
不料,却偏偏和李凤儿搅到了一块。
所以,梁家大妇当年宁愿亏钱,也遂了李凤儿的心意,低价转手给谢茂才。为的就是一个“成全有情人”的美名,让梁开元彻底死心。
陈义反复思量,觉得供词中没有疑点,便从侯景山手里拿到住址,直接前往梁家。
梁开元似乎听说过南城命案,面对锦衣巡捕,表现得非常紧张。
他极力否认曾转卖过姑娘,不过卖身契上签名犹在,丝毫不容抵赖,只好供出实情。
约莫三年前,水户薛应魁托他为妾室李凤儿找一个买家,要价一百五十两。
梁开元觉得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就自己买了下来。至于后面亏了一百两,就是谁也没想到的事了。
陈义仔细倾听整个过程,忽然问道:“依你之见,这笔生意该多少钱……比较合适?”
梁开元叹道:“若转手卖到青楼,至少三百两。若事先下好勾子,卖给有缘的富商,价格就很难说了……一百五十两,实在太划算了些,所以小人……”
说到这里时,他看到陈义眼中有厌恶之意,又连忙辩解道:“官爷恕罪,李凤儿乃奴婢出身,小人才敢立据买卖。小人从不敢买卖良人为婢,请官爷明察……”
……
从梁家出来,陈义心中很不是滋味。
在梁开元这种人眼里,姑娘就是一种可以随意买卖的货物,来回易手根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不过他也知道,一刀把这个人贩子杀了,没有任何人获益。
梁家后院那些贫家女能卖到富商家中做妾,也许是最好的出路。一旦沦落到李若兰之前的境地,反倒更加悲惨。
从梁开元的供词中,陈义还得知薛应魁不是一个小人物,而是西城的一方水霸。
要知道,京城内外城共有上千口水井,打出的井水却大多味道咸苦,极难入口。
少数甜水井被水户霸占,日常用水车运往坊间售卖。
另外,水户还可以借为宫廷送水之便,将西郊玉泉山的甘甜山泉水卖一部分给富人。
虽然每桶水的价格不高,但人人都要长期喝水,日积月累下来,利润极高。
能做到“一方水霸”的地步,送水范围起码超过一个坊,每年获利至少几千两。
为了避免再次碰钉子,陈义借回司署点卯的机会,找到赵勇打听薛应魁的背景。
赵勇思索片刻,告诉陈义不用太过顾忌。
卖水利润虽高,可官府早就想到了。京城作为大明国都超过两百年,这样明显赚钱的勾当,早就被瓜分很清楚。
水户收到的钱,大部分会按照惯例送到不同的衙门。只要陈义秉公办案,料想不会遭到报复。
陈义吃了定心丸,便直奔西城薛家拜访薛应魁。
哪知,薛应魁不像梁开元那么好说话,一听事关南城凶杀案,立即点汤送客。还说,李凤儿本就是奴婢,买卖合乎朝廷法度,他爱卖给谁就卖给谁,旁人管不着。
陈义回到家中,对着贴满整整一墙的人物关系陷入苦思。
李凤儿的买卖过程十分诡异,正如梁开元所说,便宜得让人难以置信。李凤儿的身上仿佛带着瘟疫一般,令数个主人都着急把她卖掉。
其中,梁家是因为主妇争风吃醋,宁愿亏钱也要卖,可以说得通。
武长春卖给薛应魁,薛应魁卖给梁开元这两步则完全没道理。
毫无疑问,薛应魁知道内情,否则,他不会拒绝提供武长春的身份。
陈义提起炭笔,在薛应魁、武长春的纸片上写下“可疑”两个字,然后将所有线索藏入床底的箱子里,然后跳上床躺下。
这是他的一种习惯,每当遇到想不通的案情,便先通通忘掉,然后一件接一件重新推理。
夜渐三更时,他忽然想到,如果事情因为金正威而起,一定不会牵扯得那么远,顶多牵连到姘头李凤儿。
案件只有因李凤儿而起,才会逐步蔓延到每一个涉案人物。
换而言之,李凤儿才是关键所在,才是凶徒真正要杀的人。
鉴于她是一个风尘女子,不可能做什么大事,所以必定是因为牵涉到某个人,才会惹上杀身之祸。
而这个人,不是武长春,就是薛应魁,别无其他。
“或许武长春就是祸根,薛应魁则是急于撇清关系的人……”
陈义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整理思绪。
忽然,院子周围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声响。
“有刺客!”
陈义立即翻身下地,从床头抄起家传的雁翎刀,进入全神戒备的状态。
“没错,找到正主,凶徒狗急跳墙了……”
黑夜中,几个黑衣人慢慢靠近陈家宅院。
随着一人做出手势,其中两个跳上主屋的屋顶,另外四个则堵向卧室的门和窗。
忽然,屋顶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银铃声,那是刺客踢到陈义所设的警戒线。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冲破房顶而出,刀光劈向其中一个惊愕的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