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训的事情其实比较好解决,毕竟只要有成功的实验结果,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得到公认。
另一伙人就比较难受了。
李谕与康普顿、吴有训回到芝加哥大学后,专门去听了一个非常冷门的研讨会,——关于魏格纳与张相文的大陆漂移说。
这两人现在的关系比李谕想象中好太多,可能是惺惺相惜,因为目前几乎没有人相信大陆漂移这种天方夜谭般的理论。
他们每说几句都要招致反对甚至群嘲。
“在不同的大陆,我们可以看到完全相同的化石,而它们本不应该这么相近……所以我们假想,在几千万或者上亿年前,地球或许不是现在的样子,而是一整块大陆……”
“一派胡言!”物理学家哈罗德·杰弗里斯说,“你们的说法有过于明显的漏洞,比如到底是什么力量推动大陆进行漂移?总不能说是洋流吧?”
“我们暂时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是科学幻想,不应作为科学结果!”芝加哥大学地质系教授T·钱柏林戏谑道,“大陆漂移说听起来更像一种不受限制、漫无边际的猜测,要想达到漂移的结果,就需要地球拥有相当大的自由度。与其他理论相比,这个理论毫不受真实世界的束缚,因此是荒谬的!”
古生物学家舒克特说得更加直白:“大陆漂移理论只是一个漂亮的梦,几个古生物化石的证据不足以颠覆所有人的认知。而且你们并非专业的古生物学家,一个门外汉把他掌握的事实从一个学科移植到另一个学科,显然不会获得正确的结果。”
……
总之,基本听不到什么相信的话。
研讨会仅仅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大家就散去,唯独李谕留了下来。
“看来结论还是远远不够呢。”李谕说。
张相文苦涩道:“应该说进展虽然多,但得不到认可。”
魏格纳本人同样颇为沮丧:“古生物学的教授甚至把我们的发现当作课堂上的笑料,而非科学的推论。”
张相文说:“而且我们确实对于这种大陆运动的动力来源毫无头绪。”
“未知的东西多,说明理论还在发展呗,”李谕鼓励道,“至于动力来源,确实是个麻烦问题,或许你们可以从火山、岩浆、地球构造乃至热动力学的角度入手。”
魏格纳说:“院士先生的建议非常好,不过您一句话就牵扯出好几门学科,研究难度又提升几个数量级。看来想完成这件事,不是几个人在几年或者十几年中可以做到的。”
李谕笑道:“每个理论都是如此,只要有希望就够了。”
大陆漂移说直到五六十年代,才开始渐渐有了更多的证据,只能暂时勉励一下。
而且主流学界不支持,不见得所有人都反对,还是有一小部分会支持的,只不过音量比较小罢了。
法国,巴黎大学。
“教授,这是我的博士论文,请您过目。”德布罗意说。
朗之万看着眼前文稿:“正式的论文这么快就写好了?”
“有了过往三篇小论文的基础,我的物质波理论已经非常成熟。”德布罗意说。
网上一直流传德布罗意的论文只有一页纸,其实想想就不可能,从网上检索到的论文原稿,有100多页,翻译到英文的版本也有接近80页。
大家之所以觉得只需要一页,是用一百年后的眼光看,而且是不太严谨的方式。
因为德布罗意的论文核心内容很容易阐述,就是用光电效应和质能公式两个方程联立得到的,要这么说,一页都用不了,三行就够:
E=hν
E=mc2(质能公式,2是平方)
然后就得到了ν=h/mc2
朗之万说:“理论的推导看起来非常出色。”
德布罗意说:“与李谕先生、爱因斯坦先生、玻尔先生一样,都是偏理论方向。而且我的理论可以完美解释为什么电子的轨道是不连续的,只能是特定的轨道。”
“就是因为电子具有波的性质?”朗之万说。
“是的,教授,”德布罗意说,“不管电子的轨道是圆或者椭圆,因为有波的性质,就让电子的轨道只能形成特定的驻波,也就是某些特定值的整数倍。而整数倍,正好借用了量子理论。”
朗之万沉思了许久:“你的理论我挑不出毛病,不过巴黎大学并没有研究量子力学的传统,这是德国人爱搞的东西,如果进入博士答辩,我担心会遇到问题。”
“什么问题?”德布罗意问。
“最直接的就是怎么进行实验验证?”朗之万说,“即便我答应通过,还有另外四位答辩导师,他们不见得认可。甚至他们会奇怪为什么你要研究这个在法国没多少人接触的领域。”
德布罗意说:“我是看了一些文献后的突发奇想。”
朗之万说:“你的突发奇想太奇了,我也要求助一些该领域的教授专家。”
估计很多人都发现了,量子力学很多大佬都是德国人。
这并非说明只有德国人优秀,完全是因为这时候的通信太不发达,各地的发展更不均衡,所以很多理论都局限在一些不大的小圈子里。
而且就算在德国,追求科学研究的大学生显然也是少数,量子力学、原子谱线这些学问更显得非常曲高和寡。
量子力学诞生在德国,但德国的物理学界大部分人压根没有关注过量子力学和原子谱线。
举个例子,1920年所有德国的大学生中,只有极少数人——大概8%左右的学习科学,具体到物理学就更少了。
量子力学超级大佬海森堡毕业的那一年,慕尼黑大学一共授予了337个博士学位,其中只有19个是科学类学位。
老美曾资助进行了一项量子力学史料的整理计划,主要目的是研究1900—1930年的量子力学发展情况,结果发现只需要把史料来源限制到区区两百人就足够。
要知道量子力学可是20世纪上半叶物理学最辉煌的两大领域之一,竟然只有这么一小撮人。
不过好像也正是这一小撮人,让人类关于物理学的认知前进到了下一个时代。
人少,圈子就小,量子力学的研究集中在三个地方:哥廷根、慕尼黑和哥本哈根。
搞量子理论的人基本都逃不出这个小小的范围。
即便强如法国,在量子领域也近同荒漠。
德布罗意的出现很像一个误闯入量子世界的“局外人”,——这时候的法国科学界重点不在量子领域和相对论上。
朗之万肯定不是搞量子领域的,虽然能看懂论文,却没法给出更有建设性的建议。
“你可以把论文多打印几份,分别寄给爱因斯坦先生、李谕先生,如果他们表示没有问题,这篇博士论文通过答辩的机会将大大增加。”
“要用德文和英文写?”德布罗意问。
“你用英文翻译一下,这件事不难;至于德文,我可以帮忙。”朗之万说。
几天后,李谕收到了德布罗意和朗之万的来信。
德布罗意的信中附带了整本博士论文,李谕有幸看到了历史上唯一一篇拿到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博士论文。
还是很厚实的,不过……就是看起来感觉废话有点多,当然这不能怪德布罗意,毕竟李谕是个穿越者,很多理论对他来说显而易见、无须证明。
朗之万的信就比较有意思了:
“尊敬的李谕先生你好,我的一位学生德布罗意写了篇非常有意思的论文,他认为粒子也是一种波,由于牵扯到量子相关问题,所以希望您帮忙审查。
“附注:这位学生出身公爵世家,他的爷爷曾担任总理,父亲则是部长,如果您再次来到法国,将请您一同欣赏法国美景。”
朗之万给爱因斯坦的肯定也是大体相同的内容。
李谕直接被逗乐,朗之万果真是个情商不低的人。
其实他当年收下德布罗意为博士生后,就不是很管他,任由其发展,所以德布罗意才会漫无边际去阅读量子领域的文章。
朗之万一开始没觉得这个学生会怎样,因为德布罗意并不是纯物理学出身,他此前拿的是巴黎大学历史学学士学位,研究的还是中世纪史,什么狼人、女巫、吸血鬼那套偏神学历史的东西。后来因为他哥哥搞物理学,耳濡目染下才“半路出家”。
朗之万不会苛刻要求一个世家子弟。何况德布罗意家族的公爵身份可以追溯到路易十四时期,那个时候法国是欧洲大陆的霸主,公爵含金量很高,不是德意志那些散碎小邦国的乱七八糟各种爵位能比的。
路易十四当政的时期正好接近清朝的康熙时期,强行类比一下的话,德布罗意家称得上是法国的“铁帽了王”。
李谕当然不会因为人家的世家身份就“低看”一眼,德布罗意这篇博士论文绝对是很牛的,引入了许多超前的思想,比如它深刻揭示了波粒二象性这个量子力学核心思想的普适性。
如果说德布罗意之前的量子力学是“旧量子时代”,那么物质波提出后,量子力学就正式进入“新量子时代”了。
也多亏康普顿和吴有训的工作,让光子这个特殊的粒子先完完全全在实验上验证了波粒二象性,德布罗意才敢继续往后思考。
巴黎大学,德布罗意博士论文答辩的日子。
加上朗之万,一共有五名巴黎大学的教授负责答辩,其中有两位是搞实验物理的,还有很快就会拿到诺贝尔奖的大佬让·佩兰。
德布罗意先阐述了论文中几个关键的内容,然后不等别人提问,朗之万就起身说:“我这里有两封信,分别来自李谕先生和爱因斯坦先生,我想朗读一下。
“李谕先生的信中说,‘德布罗意的论文非常有前瞻性,我本人不仅十分赞同,而且非常看好。’”
“而爱因斯坦的信中则说,‘德布罗意的工作似乎是掀开了大幕的一角。’
“……”
几名教授面面相觑,本来还有好多问题想提,但朗之万突然搬出来李谕和爱因斯坦的意见,他们还能说啥?
人家专门搞量子领域的人都发话了,自己要是反对,不就说明没看懂吗。
于是几名教授纷纷说:“这篇论文我们都认为毫无问题,可以通过答辩,获得博士学位。”
朗之万非常满意,“我就知道诸位不会有异议。”
而让·佩兰比较严谨,他说:“我只问一个问题,你如何用试验验证你的想法,即电子也有波的性质?”
德布罗意有备而来,沉稳回道:“可以利用晶体对电子的衍射进行验证。因为电子的波长非常短,我们很难制造如此细小的光栅,而排列整齐的晶体是最佳的工具。”
对于德布罗意的回答,让·佩兰觉得很有道理,合上论文说:“好的,我没有疑问了,你的论文可以通过!”
德布罗意的实验设想很准确,仅仅两年后,美国贝尔实验室的戴维斯就在一次意外中,用硅晶体完成了电子的衍射试验;几乎就在同时,汤姆逊的儿子乔治·汤姆逊,也通过其他的办法发现了衍射图样。
这两人也因此拿到了诺贝尔物理学奖,——诺奖对理论和试验都是很重视的,再次验证吴有训拿奖没毛病。
而且戴维斯与乔治·汤姆逊通过实验计算得到的电子波长与德布罗意的理论推算一模一样。
因此,德布罗意前无古人地凭借一篇博士论文拿到了诺贝尔物理学奖。
物质波理论的应用蛮重要,后来的透射电子显微镜用的就是电子波长比较短的性质:波长足够短,透射电子显微镜就可以做到非常高的分辨率。
另外,波粒二象性奥妙无穷,如今推广到了有质量粒子乃至宏观物体上,所以,你……也成了光!
不过话说回来,德布罗意虽然打开了新量子领域,但他本人相信的还是决定论。包括后来的大神薛定谔,也相信决定论,他们两人都是站在爱因斯坦阵营的,不认可玻尔的那套概率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