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还不到七岁,因父母双亡,成了孤儿,一路流浪到了济州城,风餐露宿,居无定所,与野狗为伴,而在偌大的济州城中,他最常去的地方,却是天香楼。
说起天香楼,济州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那里非但酒香菜香,而且女人也是济州城最香的,所以在它富丽堂皇的门头两侧便挂着一副对联。
“此香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天香楼由此闻名,日日高朋满座,夜夜歌舞笙箫。
这样的地方,自非一个小乞丐能进,所以他只能躲在对面街角中窥探,窥探的目标,当然不是天香楼的美酒美食或者美人,而是他的仇人,刻骨铭心的仇人,马彪。
马彪是天香楼的常客,人如其名,人高马大,彪悍魁梧,而且这不是他最大的长处,他最大的长处就是有钱有势,他的钱财多到无法想象,就连他自己也难以说出具体数目,这样的人势力自不会小,钱和势历来便如孪生兄弟,乃天生一对。
饶是如此,马彪还是有不开心的地方,那就是在济州城,无论钱财或者势力,他只能屈居第二,压他一头的,是个名叫谢意浓的人。
谢意浓,听起来像是女人,实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儿身,他产业众多,出手阔绰,起初马彪并未放在心上,谁知不过数年,此人便后来居上,成了济州首富。
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马彪岂能甘心,日思夜想,便是如何才能将这个第一抢回来,几次碰壁之后,他花了大钱,请来暗影堂杀手欲将之除去。
谁知尚未动手,暗影堂便将银子送了回来,并且忠告他,切莫再动念头,否则会死得很惨,当然这句忠告也不是白送的,是他花三千银子买来的。
然而他还不死心,观察了两年,再次萌生将之除去的念头,这一次他愈发谨慎,并未动用黑道,而是疏通官府,想给对方致命一击,谁知苦等月余,他的银子非但打了水漂,而且还被训斥一顿,说他无端生事,引火烧身。
而训斥他的人,正是他最大倚仗,他的舅舅,也是济州知府冯大人。自此他方死心,不敢再起争胜之念,然而他实非安分之人,行事张扬,只要出行必是前呼后拥,气派十足,而最奢华的天香楼,自然更是他显摆之地。
不过他虽然专横跋扈,作恶多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济州城最想杀他的,不是那些被欺压的百姓,而是一个不到七岁的孩子,一个他从未见过,衣衫褴褛,如野狗般的小乞丐。
虽然石碎每天想的都是如何杀死马彪,还偷了一把菜刀,每日到树林里疯狂劈砍,但他却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他知道这个样子莫说去杀人,便是接近都无法办到,所能做的只有观察和等待。
于是他每天都小心翼翼潜在马彪附近,早上看着他出门,晚上跟着他回府,把他所去过的地方,一一标记在纸上,两个月后,被他标记最多的,一处为天香楼,另一处则为醉仙池。
醉仙池乃是浴所,在济州城不算最大,但绝对是最好。天香楼有三香,酒香、菜香、女人香。而醉仙池有三绝,汤绝、人绝、雕花绝。
汤绝指的是水好,都是从山上运来的泉水,再放入秘制药包及香料,芬芳淡雅,沁人心脾,非但让人身心松驰,还能祛病健身,延年益寿,因此位列第一绝。
人绝,并非指什么女人,而是那些为宾客揩背按摩,除劳去烦之人。众所皆知,能进醉仙池,手艺必是非同寻常,管叫人浑身通泰,飘飘欲仙。
至于雕花绝,自然不是真的雕花,而是肉上雕花,即修脚,也是全城刀法最为精湛之地,无可相比。
有了这三绝,醉仙池的生意可想而知,但有个规矩,每天最多只接待九名贵客,因为它只有九个暖间,汤水每天只烧一次,因而所需不菲,若是楷背修脚,茶水瓜果全部算上,一次沐浴至少要上十两银子,这已超过许多普通人家一年收入,可谓奢侈。
即便如此,醉仙池的暖席还是一票难求,因为那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就在这样的地方,马彪却常年包下一间,随到随洗。
摸清马彪这个僻好之后,石碎决定从此处下手。一番打听,他洗去污垢,怀揣着菜刀,想尽办法跟着一支商队南下去了扬州。
扬州除了富庶,还另有一般独特之处,便是揩背修脚,这两种行当虽属下九流,但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而这两行的状元就在扬州。
南刘北蔡。刘一手住在扬州城南,他十六岁入行,至今已三十多年。他揩背只需一只手,敲拿拍按,上下翻飞,片刻之间便令人骨酥筋软,飘飘欲仙,那滋味实在妙不可言。
多日之后,石碎终于到了扬州城,那队商人见他可怜,临别时给了他些吃的,还有五十文钱。
他舍不得花,四处打听,终于在城南一处巷子里,敲开了刘一手家那扇破败的木门。
说明来意之后,刘一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可他看着石碎双膝跪地,满眼泪水,捧出五十文钱的时候,心肠一软,还是将他领进了房中。
干燥阴暗的室内,除了一张木床和几只破碗,别无他物,坐在床上,头发灰白的刘一手慢慢向他讲起这行的苦衷。
虽然他名声在外,也是下九流卑贱之身,就算手艺再好,也会受人鄙视,难脱困苦。再者给人揩背看似简单,要想学好学精却着实不易,必须下一番苦功。
昔年他也曾带过几名徒弟,都是迫于生计,只为混碗饭吃,很快便另谋出路。他孤身一人,如今年事渐高,身体也每况愈下,尤其是双腿僵硬,就是多站一会,都觉酸痛难忍,再也吃不了这碗饭了,只能苦捱着罢了。
听完之后,石碎默默起身,什么话也没说,只跪在地上,冲着刘一手,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拜师大礼,刘一手见他如此,也是有些意外。他一生可谓饱经沧桑,阅人无数,眼前这个少年虽然瘦弱,却让他看到一种百折不挠,永不屈服的力量,于是思虑再三,他将石碎拉起来,就算收下了这个徒弟。
之后,他简单问了几句,便拉过石碎的手,看了看又摸了摸,拿出二十文钱,让他去买些白醋和蜂蜜回来,浸泡双手,以便能让他的手更柔软,更灵活。
自此他便住了下来,白天习练各种手法,晚上找一没人之地,手上缠着布劈砍树桩,就这样节衣缩食,刘一手把棺材本也拿出来,勉强度日。
转眼一年半过去,石碎个头长了不少,手法也练得极为纯熟,他不想再拖累刘一手,准备回去。辞别那天,他跪在地上再次磕了三个响头,说只要不死定会回来看望。
一年多朝夕相处,刘一手早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心中也是难舍,但他知道,石碎有自己的路要走,他的将来不在这里,所以也未曾挽留,只是一再叮嘱,让他事事小心。
二人洒泪而别,石碎终于踏上归途。多日之后,他再次回到了济州城,几天观察下来,果见马彪还是一如既往,嚣张跋扈,寻欢作乐,这才放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