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将明,其黑尤烈。
从地道口出来的时候,正值四更时分,头顶的苍穹如泼墨一般,黑压压的,伸手不能见五指!
四周的林子里倒是挺热闹,扑漱漱的声响,鸟鸣风嘶,穿林打叶,不绝于耳。
略作休息的刘悯,将那只背了一路的沉甸甸的包裹解开后,猛然发现里头是十锭足金大腚,以及一些簪头凤钗,纯金首饰。
这些金子都是他这些日子以来,先后送给李师师的,如今尽数奉还。而那些带着些许美人香的金器首饰,想来应该是她的体己之物。
月凉如水胜镜,人心凉薄似冰。
尽管夜色黑得摸不出,但从那粗重的喘息声中,依然可以感受到某人那此起彼伏的澎湃心潮。
一阵突兀的踢踢踏踏声响起,刘悯赶紧一个翻身躲进了一旁的灌木丛。
啊!!
一声惨叫随即响起。
听声音,应该是人,数量不多,只有一个。
心头大定的刘悯,循声往前探了十几步后,不小心踢到了一个软塌塌的东西。
啊!!!
又是一声惨叫!
“嘘嘘!别嚎!这林子里有大虫!”
“唔唔唔!你是什么人?”
“别怕!我和你一样,都是披着星光赶路的苦命人。话说,你这是怎么了?被毒蛇咬了?还是?”蹲下身子的刘悯,已经摸到了对方的大致轮廓。
“可能是步子迈得大了,摔了一跤。”
“能起来吗?”
“我试试,哎哟!”
“我扶着你走吧?”
“没事,我能走,就是腿勾子疼,忍忍就好。”
判了个大致远离汴京的方向,二人摸黑而去。
“你叫什么名字?半夜三更的怎么会在林子里?”
“我姓张,没名字,家里行三。我是从万岁山工地跑出来的。”
“为什么要跑?”
“你问得那都是废话!天天累得跟驴似的,顿顿黑面馍,吃还吃不饱,换你你不跑!!”张三没好气道。
亲眼见过那帮苦力干活的刘悯,不禁疑惑道:“干那么重的活,不说报酬,连基本的生活都保障不到?”
“都他娘的被那些当官的贪了!大贪官把运来的花石纲,拣好的全搬自己家去了,中贪官拔毛剔骨,能嗦啰的就再嗦一遍!剩下稍微有点权利的小贪,连骨头渣子都没啃到,转而啃我们这帮子苦力的肉,喝我们的血!!”
唉。
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在空气中回响。
“你这番跑出来,打算何处去?”
“回老家苏州!”
“苏州?人说苏湖熟,天下足!你们那是鱼米之乡啊!怎么会跑来当苦力?”
“你当我想?我们那是太湖石主产区,也是这杀千刀杀万刀都剐不尽的朱勔搜罗花石纲的重点区域。家里有点底子的,全被他以花石纲的名义给抄了家。像我们这种没底子的,硬是被他掳来当了苦力!”
苛政猛于虎!
古有繁重的徭役压死人,今有花石纲扰民害民!
老牌富庶之地苏州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距太祖开国不过百年,这天下竟已残破到这种程度!
约莫走了个把时辰,天已蒙蒙亮。
刘悯这时才看清了身边人的样貌。
衣衫褴褛,形销骨立,蓬头垢面,双目无光。
不客气的讲,就和耗子成精一般,完全没有了半点人模样!
“你好像是??”
同样看清刘悯样貌的张三,欲言又止。他的眼里除了深深的恐惧外,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认识我?”刘悯颇感意外。
此刻的他,还不知道有关他的通缉令早已贴满汴京城的大街小巷,不日将四海张榜!他更不知道的是,在万岁山工地的张三,正好看到了他行刺道君皇帝的全过程。
“有,有点眼熟。”张三明显有点含糊其辞的意思。
但刘悯只当是他苦吃大了,精神有些错乱,因此没当回事。
二人就这么相伴着走到了天色大亮。
这时,眼前一片广袤的松林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是怎样一个去处?
满眼皆是不同寻常,时时透着邪气,连日光都照不透的赤色松树。
虬枝错落,盘数千条赤脚老龙。怪影参差,立几万道红鳞巨蟒。
远观却似判官须,近看宛如魔鬼发。谁将鲜血洒林梢,疑是朱砂铺树顶!
“好片猛恶林子!”
相较于眼睛一眯,但神色如常的刘悯,一旁的张三可就丢人多了。
双腿如筛糠,两眼直翻白的他,要不是刘悯拽住,这会儿怕是早就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了。
嗷!!!
一声暴吼宛如霹雳一般,猛然间炸响。
下一刻,一个巨型黑影从林子中冲了出来!
头大如斗,面阔口方,腰阔十围,身高八尺,带一脸络腮胡,剃一个秃老亮,左手一把镔铁戒刀,右执浑铁水磨禅杖,圆彪彪瞪着一双杀人眼,仿佛要把人生吞了一般!
好一个莽和尚!
扑通一声,张三直接跪到在了地上:“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起来!洒家又不吃人,你怕个什么?哼,最看不得你们这副关内软骨头的模样!”
“谢爷爷,谢爷爷。”
似乎是怕吓破张三的胆,只听莽和尚自言自语的解释道:“洒家正在林子里睡觉,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哼哼,还当是高俅那厮派杂碎来了,正待出来厮杀,没想撞着你俩!”
说完,未再理会张三,莽和尚直接把目光投到了刘悯身上:“你这人看着倒还有点模样。来,洒家问你,打哪来,往哪去啊?”
没等刘悯回话,只见一旁头快低到脚底板的张三抢白道:“回爷爷的话,小的回,回苏州老家。”
“苏州?好地方,正好洒家没地儿去!一路做个伴吧!”
说完,莽和尚也不管面前两人愿意不愿意,直接将手中的禅杖和戒刀全都扔了过来。
虽然他没明说,但意思已经摆明了,这是强行把刘悯,张三当成了跟班差遣,理论上和掳掠苦力壮丁没什么区别。
相较于一动未动的刘悯,张三非常老实的将那禅杖、戒刀扛了起来。
别看他身板小,力气还真大,那加起来得有个七八十宋斤的武器,愣是扛在肩上,且赶路气都不带喘的!
看来这万岁山的工地确实挺锻炼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