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一场大雨如期而至。
雨势来的急,下得猛,而且时间长,雨水迅速变成山洪,混黄的山水呜咽着,从大大小小的沟道里奔腾下来。
顷刻,哭咽河和东拉河就起了水。
贺秀莲怀里揽着金虎,金英和孙玉亭家两个小女娃绕在她的身周。
她们叽叽喳喳的,说着大人们听不懂的话。其实,贺秀莲也无心去听。
西山背后突然涌出那一疙瘩黑云时,她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听着云根下面传出的沉重雷音,看着乌鸦呱呱叫着掠过闷热的村庄,望着黑云从天空上直铺过来,眼见着大地瞬间变得昏黄,她仍是稳稳的坐在那里。
炸雷从天上滚过,狂风卷着沙尘和碎柴烂草,把天地搅成了一片混沌。
铜钱大的白雨点子瓢泼似的倾倒下来,雷声、雨声、水流声搅混在一起,不时有明晃晃的闪电在头顶划过。
贺秀莲很就此想冲进雨幕之中,尽情接受那暴雨的冲刷,让心中涌出的委屈全部化作泪水,和着那雨水随风。
她来到这里已经小一个月了。
父亲来信催促过几回,贺秀莲都编出理由搪塞了过去,但到了今天,连她自己也终于要坚持不住了。
“给姑姑家看孩子”
这个理由已经不足以掩盖人们的猜疑,村里开始起了不一样的声音。平日行走在村里,都有人开始指指点点了。
毕竟,就孙玉亭家那破家烂院,怎能容得下一个外地女子长留呢?在村里人看来,他孙玉亭也配不上这个待遇。
孙家人对她倒是相当的好。
好吃好喝好布料,全都不要钱似的送过来,不但是她,连“姑姑”家都受益匪浅,几个孩子更是天天肚子溜圆。
听“姑姑”说,这些都是那个二娃带回来的。还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呢。
摆在她前面有两条路。
一是和搬碗的那个二娃相好,这也是孙家表面上公开的共识。
他好像叫……好吧,这点不重要。
说实话,她对那个搬碗的也相当的认可。就一般来说,那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无可挑剔的好对象。
尤其,她还是一个农村姑娘。
若是再挑三拣四,推七阻八的,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作了。可一想起他是个吃公家饭的,秀莲心里就觉得很不安稳,极不踏实。
总之,感觉有些危险。
来自于对未来的恐惧,让贺秀莲很想远离那个搬碗的男人。
况且,他也不冷不热的,并不是太热心。不过,对自己的关心倒是真的。
无可无不可,也透着真诚。
另一个就是那个当队长的老大。
听说他叫孙少安,看着就踏实。
秀莲一见就中意了。
但问题是,他好像有个相好的。
听说还是个吃公家饭的教师哩。
虽然还没有公开,虽然那家里大人还没同意。但又听说下了彩礼,有两百只羊呢!总之乱乱的,挺奇怪的。
那少安对自己也很关心。
但贺秀莲能够感觉出,那是一种来自大哥的关怀。很清楚的感觉。
爱屋及乌。
假如秀莲知道这个成语的话,她会毫不犹豫的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贺秀莲曾想努力的改变这个现状。
她豁出去了。
借着“带金英金虎看外婆”、“带卫红她们看奶奶”等理由,不断的在孙家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的。
时间长了,少安妈也曾劝大儿子。
但那孙少安只是摇头。
如今,事情就僵持在那里了。
大雨多少挽救了双水村的一点收成。除了河川道理的那些水浇地,其它地里的庄稼虽因久旱而不太景气,但终于还是能有些收获了。
时间又过了差不多半个月。
麦地里,回茬的荞麦谢了如霞似云的花朵,一片片娇嫩的红杆绿叶,给这贫瘠的荒原添了不少惹眼的鲜活。
天空异常地高远,纯净得如同一匹浆洗过的青布。庙坪枣林里,树梢向阳的高处,已经有枣子开始变红了。
第一窖青贮下料过去一个月多了。
在乳酸菌的作用下,用红薯藤、青草、柠条、麦秸等混合的青贮料,眼见着就要发酵成熟。
白露已经临近,豆类作物将要成熟。孙少安这一段时间很忙。
这些天里,没明没夜的,他差不多整个人都泡在后河湾了。
孙少安在紧张的关注着第一窖青贮料的同时,也在积极的张罗着,开始筹备真正的青贮。
这天,田福高突然跑来孙少安。
“少安,队里通知开会,让马上去。”
“甚事?”
“听说要办醋厂。”
“醋厂?”
孙少安有些摸不着头脑。
同一时间。
贺秀莲终于决定,她要在这个美好的天气里,回去黄河岸边的那个家了。
虽然还有些不甘心。
但……
去他的阴阳先生!去他的命在西南!
耐心耗尽,希望全无。
她自己也不愿改主意,所以,再呆下去已经毫无意义,离开才是正理。
临近中午时,拿定主意的贺秀莲对贺凤英说了要回家的想法。
“回家?”事情来得有些突然,贺凤英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说实话,不但孙玉亭,就连她也有些享受有贺秀莲在的日子了。
以至于都快忘了初衷。
“爸他已经来信催过几回了。”贺秀莲解释着原因,“家里也有些忙不开,俄也……总不好一直呆在这里……”
“可……唉,秀莲,给你都说一百遍了,那二娃你倒究是为甚看不上哩?”
“不是,他……”
“俄去找他去!”
“姑,你别……”
孙玉亭从外面回来,见她们如此,奇怪的问:“你们这是怎哩?”
“秀莲要回家!”贺凤英硬邦邦的说道:“孙玉亭,你们孙家门槛咋就这么高哩,那二娃凭甚看不上俺秀莲?”
贺秀莲急了,“姑,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是哪样?孙玉亭,你评评理,要不俄去找大哥。”
“有这回事儿?不应该啊……”
“甚不应该。”
贺凤英泼辣的举证,“不是那样,秀莲为甚要回?
都来一个月了,那二娃凭啥不说话。把人平白吊在这里,欺负人哩!”
“姑,不关他的事。是俄自己……”
“你怎哩?”
“俄……”贺秀莲都有些想哭了。
“你还是别走了。”孙玉亭大约明白了,“村里有个决定,打算请你爸来这里,指导村里办个醋厂。”
“啊?”贺秀莲一时有些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