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杰从县城回来时,孙少安提出的“筑坝借水”意见,已经被否了。
否决人是田福堂。
老倌儿这次却是聪明的狠,他用那两百只羊成功吸引了金俊武的注意力。
算是用利益现场分化了安武联盟。
其实也没有直接否。
而是说“那不急,先议议这两百只羊该怎么安置”,金俊武一听,马上就问:“什么羊?哪来的羊?”
于是,田福堂就把那张提货单摆在会议桌上给大家看,“润叶的,都是半大羊。俄替润叶做主了,养大后不管挣多少钱,除了本钱,都是村里的。”
村支书那苍白的瘦条脸上,那时正洋溢着发自内心的自豪,原本似乎有些病容的脸颊上还少见的泛起了红晕。
会议室里的人都知道,那是村支书极端高兴时的标志性表现。
“润叶她有人家了?”
孙玉亭是好捧哏,问出关键一句。
“还没有最后定,只是先送了礼过来。俄想钱又不能生崽儿,放着也是放着,就让换成了羊。停了这么多年,村里的饲养场也该重新开起来了。”
众人嗟呀不已,齐声恭维。
“那可是恭喜了,润叶找了个好夫家……”大家根本就不相信没定下。
没定下能送这么多羊过来?谁信!
两三千个元呢。
就这份彩礼,县领导家闺女也就如此了吧。怪不得这老家伙笑得脸跟菊花似的,别人遇到也是一样。
田福堂这次算是露了一个大脸。
于是乎,会议讨论的内容就变了,再也没有人关注孙少安的提议。
事实上也是大家不太担心。
黄原上的伏旱年年有。
要不也不会年年需要老庄稼人预测天气,并通过预测结果来调整麦收以后的秋播庄稼组合了。
但依着往年的经验。
伏旱时间往往都不太长,到最后通常都是一场透雨解决了所有问题。
再说了。
别人家费心伤财劳力的筑坝,好不容易聚起来那么一池子水,哪会那么轻易的就能“借”出来。
别说根本不会同意。
即使同意,不付出一些代价能行?
农村人争水,那可是要豁出命的。
为不一定有的旱情,又是筑坝又是谈判,还要花出不菲的代价,怎么想似乎都有些不太划算。
万一下了雨,那不都是白费了嘛。
庄稼人啊,不逼到最后一步,谁不是善财难舍呢。
“你也莫灰心。”孙少杰一边从摩托车兜里往外搬东西,一边安慰大哥。
“福堂叔明显是给你厉害看呢。
老丈人看女婿,就没有顺眼的。不挑剔个几回,哪会让你轻易得手?
养了二十多年的心尖尖,突然成了别人的,那份心酸你得理解。”
说到这里,孙少杰回头问父亲,“爸,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孙玉厚没想到,两个儿子谝闲传也能说到自己头上,气得老汉胡子一撅一撅的,想脱鞋揍二娃子一顿很的。
哪有儿子花搅父亲的?
反了天了。
孙少杰骚扰父亲一回,也不等回答,就又回头调侃大哥。
“再说了,润叶姐又那么的漂亮,你现在且忍一忍,反正又不吃亏。”
愁容不展的孙少安都被弟弟痞子一样的无赖话给气笑了。
“哪能说到吃不吃亏上,俄是担心旱情,那可是事关全村人口粮的大事!”
对于黄土高原上千千万万的农民来说,他们每天面对的真正强敌是饥饿。
生产队一年打下的那点粮食,“兼顾”了国家,留够了集体,到社员头上就实在没有多少了。
试想一想,一个满年出山的庄稼人,每人每年还不到三百斤口粮,那叫他们怎样活下去呢?
没办法,政策就是那样。
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
为了不被别人任意欺负,为了有个好的生存环境,为了实现工业现代化,以农养工,连年贸易赤字下,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腰带过光景。
现在其实已经好多了。
那些年被毛熊逼着还账时,连续多年歉收,那才叫困难呢。
所以,直到今天,黄原上的人们糊口,主要还是靠吃秋。
要不,孙少安也不会这么紧张了。
涉及到全村人死活的大事,现在的孙少杰也没有太好办法。
条件有限,声望不足。
以他现在的声望,也就在家长里短上发挥些作用。至于全村的“大势”,二娃子只能着眼未来,未雨绸缪。
“这不还没来嘛。事缓则圆。俄是认同你未雨绸缪想法的。
最起码,水坝也要先筑起来才是。
莫要灰心,慢慢来,还有时间。
你老丈人现在是厉害,且忍着吧,等润叶姐过门,你欺负他闺女报仇。”
孙少安哭笑不得,“滚你的。”
“羊的事定了?”
“田五叔牵头重建饲养场,羊场放在了后河湾。俄觉得那地方还行。”
后河湾是东垃河的一道回水湾。就在田家圪崂后面,很大的一片地方。
缓坡平地、背风向阳、有水有树。
“好地方啊!”孙少杰赞道:“能养很多羊,还能广种枣树,顺便养蜂,发展林下经济,种、养一体,综合发展。”
“是不错。俄还想在那里起大棚,种你说的那种绿菜。”说到这里,少安有些不放心,“少杰,能卖出去?”
“肯定能。”孙少杰无比的肯定,“而且咱还不卖给别人,必须县上统购。”
笑话,大冬天的绿菜,只县上往市里、省里走动都不够用,哪里还用得着担心卖不卖得出去?
不卖!就往县里送。
孙少安放心了。
种地他熟。大棚也不过是温度和水肥控制,最多再多个病虫害。局部营造生长环境,也就比大田特殊点罢了。
摸索一下就能上手的事。
孙少安想起一事,转身看向父亲,“爸,村里想让你去饲养场。您的意见呢?”
“这个好!”孙少杰敲边鼓,“那里定然全是村里的老人,爸,您得去帮衬一下,他们年龄都大了,怕是玩不转。”
孙玉厚哪里还不知道儿子们是给他找轻省,但想了想还是点头答应了。
都是娃子们的孝心,推拒了也不好。
再说,自从二娃回来,他也不像往日里那样担忧家里的光景了。
似乎到饲养场养老也不错。
儿子们结了婚,他还要带孙子哩。
没空闲时间可不行。
孙少杰弄回来不少布料,其中一样细白棉布很让母亲稀罕。
“还没见过这么细法的棉布,跟绸子一样,稀罕得很。”
孙少杰见母亲喜欢,凑趣儿提着建议:“做贴身衣服穿,软和吸汗。让大哥给润叶姐也送一些过去,大姐那边也别漏了,还有俊海叔那里……”
母亲满口答应,“行,行,都送,都送。这么多呢,怎么都能用上几年了。”
“也别太省着。俄回来时看少平,一个大小伙连裤衩都没有……给他做个十套八套的,穿一套扔一套。”
“混说!”母亲笑骂儿子,指着那几匹流光溢彩的布料问:“哎呀,这些是个甚?绸子?怎这么厚!”
蜀锦,多重彩经、纬起花,质地坚韧,色彩鲜艳,是女人用来做衣裙和闺阁物品的好料子。黄原上还不多见。
即使在后世,也不见于普通家庭。
孙少杰在蜀都时,弄到这些也颇费了一番功夫。托了不少人情。
“是蜀锦,很贵重的。古时候皇上和达官贵人们才能用的。”
“啧啧,真好看!看着能做外衣用,咱村里人怕穿不来。”
“给大哥结婚用的。”
孙少安又闹了一个大红脸,牙有些痒痒,很想拉二娃到背人的地方捶一捶解恨。
小兰香顾不上这些,她有玩具。
轮椅已经到了,她正兴奋的推着奶奶在院子里乱转,“妈!妈……你看你看你快看呀,俄能推着跑起来。好轻便!好容易!好好玩!”
祖母也哈哈的笑着,陪着小孙女玩耍,“慢些,慢些,老骨头颠散了。”
多少年了,她也可以走家串户,重新在村里到处走走了。
母亲笑着骂小闺女。
“死女子!你消停些。你婆年纪大了,哪经得住你这样折腾。”
孙玉厚正坐在石碾子旁,看着一家人乐呵。老汉身旁的碾石上,一盘花生,二两小酒,半斤猪头肉。
这是他二娃子敬献给他的。
上次是在什么时候呢?
老汉想不起来了,模糊记得好像是当年吆生灵的时候。
那时,弟弟玉亭还不到十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