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是个半脑壳。
他不知饥饱,除了傻笑,整日里只有一句话——世道要变了。
就这,四月份时还被少安他二爸给拉出去接受了别人一通批判呢!
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哈哈……”孙少杰大笑,突然认真的问:“大哥,万一田二说准了呢?”
孙少安愣了一愣。
“哥,你读三国的吧,开篇那句话是什么?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你是五二年生人,应该知道,那时的土地是在谁手里。
各家各户!
五八年公社成立,农村有了生产队,土地重新集中,开始推行集体生产,到如今也已经十八年了吧……
大哥,你想过没有,起初为什么会分地?后来为什么又集中?
背后其实都是有原因的。
原因变了,做法自然要相应改变。
田二说的是对,世事其实一直在变。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所以一时想不到,只是俄们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罢了。
中医有个说法,‘痛则不通’,反之就是‘通则不痛’,一样的道理。
这个国家到底还是人民的国家,所以,当人民感觉到诸多不顺的时候,距离改变也就不远了。”
看着像是被闷雷震傻了的大哥,孙少杰收住发散的思维,“罢了,咱先不争这个,等事实说话,就只说眼前。
哥,你算过没有,村里有多少人?又有多少地?亩产多少?全部按理想年头最高产量,缴完国家的任务粮,分到个人头上,还能剩多少?”
数据都在心里,孙少安稍微一合计,脸色就发白了。
“大哥,你是不是算明白了?种粮是负收益!当农民没出路!要想过好光景,只有改弦更张,另外找出路!”
孙少杰语音铿锵,掷地有声,三个结论性判断像三颗石头,再次打懵了身为生产队长的孙少安。
他这么多年起早贪黑的努力,竟然是奔走在毫无希望的路上!
极度震惊之下,孙少安却突然醒过了神儿,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
他根本无暇顾及、消化前面那些内容的震撼,只这些话本身,就已经吓得他脸色发白、惊慌失措了。
这是什么时候?!
“收声!”孙少安伸手就捂住了弟弟的嘴。“你想所有人都知道啊?
跟前面那些疯话一样,都是要命的话哩。你是个军人,不是田二!”
“呵呵,好,不说,放心,方圆两百米,除了咱家里人,没有外人。”
他已经把田润叶算在孙家人里了。
“那也不能说。”
“好吧,不说了。”孙少杰从善如流,“其实除了你,俄谁也没有讲过。
大哥,其实你说得对。
你娶润叶姐,是有些高攀了,真要娶过来,对你,对她,都不是好事。”
孙少安彻底的糊涂了。
正说是你,反说也是你,孙二娃,你到底想咋地嘛。
藏在旁边的田润叶其实也有些懵。
俄是谁?俄在哪里?俄听到了什么?孙二娃想做什么?这是要反水?剧情要变了?
孙二娃,你这个坏人!
孙少杰总结道:“所以你必须改变,否则还真配不上润叶姐。”
“啥?”
孙少安被揉来搓去,很是没脾气,但他仍然倔犟的盯着孙少杰,想要个说法——不说整个石圪节,这条沟道里十几个村,谁不知道俄孙少安。
孙少杰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你要从家庭里走出来。
孙家不是你一个人的孙家,不需要你一直牺牲、奉献,十年,已经够了!
大哥,你该为自己想一想了。”
孙少安有些急了。
家庭可是他如今存在的全部价值,孙二娃,你究竟想要哪样啊?
孙少杰抬手阻住急着要发言的大哥,“先让俄说完。
这第二,你要走出双水村。
跟少平学学,起码先从思想上走出双水村,不能把自己局限在这里。
只有真正走出去,你才能进入润叶姐的世界,成为配得上她的男人。”
孙少杰说得有些口干,但四顾却没有殷勤的小妹送水过来。
他只好咂咂嘴,继续说道:“而在此之前,你要换一种做事的方法,跟福堂叔学一学。
先把自己闲下来,只有闲下来,才有时间思考,才有时间看路。”
“闲下来?”孙少安用一种“何不食肉糜”的眼神儿看着少杰,“俄给你算一算现在俄做的事吧……”
少安掰起指头,跟少杰算起来。
“俄天不明就得爬起,先把家里的两个大水瓮担满,接着帮母亲给兰香做饭,然后把兰香和金秀送去石圪节上第一节课……”
“俄现在是一队的队长,折身回来的路上,就要把当天四五十个劳力的各种活路都考虑好,一回村立时要去一队饲养室院子安排全队的生产,而且要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得布置完……”
“中午回家吃完饭,碗一撂,就要到自留地去,利用中午别人睡觉的时间来营务自己的庄稼……少杰,人能有多大本事哩?”
田润叶在旁边听得都落泪了。
她根本没有想到,少安的日子会过得这样的艰难;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埋怨少安。
孙少杰却不同情,“所以说要‘换一种做事的方法’嘛……”他好整以暇,“就好比你刚才说的那些事。
说那么多,在俄看来也就两件事,一是家里的事,它栓住了你的手脚;二是队里的事,它让你忙得不可开交。
两者都是一个路子——跟我来!
以身作则是好办法,但在管理上却是最低效的思维。
因为人的精力是稀缺资源,是有限的,所以要用在最能产生价值的地方,那样才划算。
管理在本质上是通过他人实现任务目标,手段是制度和控制,需要的是‘给我上’思维,‘跟我来’不是必须。
所以,管理者在表面上应该是最闲的,只有这样,才有时间思考大事——哪块地?种什么?用多少化肥?下多少种?万一天旱怎么办?
你刚说的那些事,换一种思路,不单可以解决问题,你也能闲下来。”
少杰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大哥,少安摆手,“俄抽不惯这个。”少杰自己叼上,又摸出一个火机打火燃上。
呵,居然还有!
孙少安哪里知道,类似缴获,少杰那里多得是,小东小西的,存量不少。
孙少杰吐了一个烟圈儿,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
“比如队里的事。你是队长啊,是领导,领导是干什么的?指挥呀!你有副队长,你可以定制度,哪用事事盯着他们干,离开了你他们还不吃饭了?”
孙少安有不同意见,“可那样做不出活儿啊!”
“没错,开始会有损失,通过别人去实现任务目标,肯定会有损耗——就像钓鱼没有用手抓得劲儿。”
孙少杰先肯定了大哥的话,接着转折道:“但这是可以通过奖惩制度来弥补一些的。即使仍有损失,但你脱身出来了呀,你自由了,就能做些更有价值的事。多挣的收益,足抵得上因‘不出活儿’造成的损失。
总的算起来,还是赚!
比如你找到一个让队里养得起两千只羊的办法,还不占用精壮劳力。”
“竟然有那种办法?”
孙少安热切的看着弟弟,眼里的光能把孙少杰烤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