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小巷都很安静。
石板铺成的街道,年代有些久远,此时正到处漫流着肮脏的污水。
背阴处早前未化的残雪,被顺着檐上冰溜子滴下的水,蚀化出一个个小坑,看起来,像是岁月留下的刻痕。
风依然是寒冷的。
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没有要紧事,人们宁愿足不出户的呆在家里,县城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生气。
“洋芋噢……”
“青……萝卜”
十字街口。
有戴破毡帽的老农挎着篮子,嘴里吆喝着,佝偻着身体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尤自不甘心的招揽着生意。
孙少杰驻足,“土豆怎么卖?还有萝卜也说下……”
老农的模样让他想起了父亲。
现在又是雨又是雪的,还是赶快让他们回家的好。
“给钱就卖,你要多少?”两人欣喜的围拢过来。
“就冲这雪,也不能‘给钱就卖’,俄给你们个好价钱。”
“你是部队上下来的吧,俄们不能坑你,随便换仨瓜俩枣,就图个量油买盐的添补,能带回家熬光景就成。”
“先看东西……”
忽然。
轰隆隆……嗒嗒……嘀……滴滴……
三人正拉话的当口,一辆卡车卷着风搅着雪喘着气,突地从雪幕里钻了出来,嘶鸣着,像是一头发狂的怪兽。
卡车疾驰,过路口都没有减速。
雨雪下的青石板贼滑,突然转弯的卡车控制不住方向,直接向三个人的位置倾轧了过来……
“不好!”
孙少杰反应极为迅速。
他本是背向卡车方向蹲着。
在两位老农吓傻了的当口,孙少杰却仿佛能看见似的,突地由蹲身直接变为纵跃,几乎是贴着地面向前急窜。
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身周的雪花竟然向外震飞,随后就被他带起的风卷动,撵着少杰的身影就追了过去。
孙少杰在两位老农的中间穿过。
过身之时,长臂突然张开。
从腋下揽过两位老农,带起两人又前飞了两米多远,随后双臂一拢,合身向着卡车的侧后方向急滚。
卡车侧滑、甩尾、转弯……后轮撞飞两个荆条篮子,搅飞满篮子的菜后,滑动间竟然原地调转了一个方向。
随后“哐”的一声,结结实实的侧撞在墙上,喷出一股白烟后就歇菜了。
位置正在三人之前说买卖的地方。
如此惊魂一幕,若不是孙少杰反应快本事大,顷刻间人间变地狱,当街就是水陆道场。
两个老农翻身坐起,如丧魂一般。
不去检查自身,也没有庆幸得脱大难,却是哭丧着脸,看着撒了一地,有些还被碾碎了的土豆和萝卜,张嘴结舌,如丧考妣。
司机的脑袋从靠墙一边的车窗口探了出来,看见是两个老农,眉头一皱,嘴里开始骂骂咧咧的埋怨了起来。
“踏马真倒霉!
你们是哪个村的?
谁让你们在这里做生意的?
还蹲在路口,懂不懂规矩?
万一碰上了算谁的?
幸亏俄反应快,躲得及时……”
老农气坏了,愤怒的嚷道:“你讲不讲理?
怎么开的车?!这是要人命啊!
还埋怨人……”
随即又看向满地的土豆,裂开大嘴哭了起来,“呜呜……俄的洋芋啊……”
【……保险杠损坏,右前轮毂微损,车体微变形,水箱变形,缸体有积碳,喷油嘴轻微堵塞,轮胎磨损15%……综合健康度85%,仍可正常驾驶……】
【刹车有隐患,建议排除……】
孙少杰默默阅读着脑海里映出的这些数据,起身,立在一旁并不说话。
他想看看司机怎么解决问题。
“嗨,还敢顶嘴?俄还就不信了……”
司机脑袋缩了回去,嘟囔着跳下车,先是趔趄一下,转过车头时突然发现了穿着军装的孙少杰。
孙少杰当然也看到了他。
司机是一个长相敦敦实实的青年,有着这个年月少有的肥胖体型。
脸都圆了,看来伙食水准不低。
青年此时的脸色赤红,应该是打算耍横,但看到孙少杰时却微一愣神,随即就摸出一卷钱来举着,小跑向老农。
“俄赔钱!”
老农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胆气立时一壮,不依道:“赔钱?钱能买命吗?”
青年连声道歉,“真不是故意的,有急事开得快了一些,对不住,对不住啊,你们的菜俄也全买了……”
两个老农窃喜上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要不是解放军同志,俄们就交待在这里了,菜……这位解放军同志刚才要买,你找他商量吧。”
青年走过来,“哥们儿,您看……”
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孙少杰皱了皱眉,盯着青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你觉得该怎么办?”
青年很光棍,“菜钱俄赔,衣服俄也赔……”
孙少杰微一叹气,“给人家先道个歉吧,然后再相互交换下联系方式。
大雪天还在卖东西,穷苦人家不容易,如果可以,钱上优厚一些,至于我……就不用了,衣服洗洗还能穿。”
“好嘞!”
青年答应着,转身给两位老农鞠躬道歉,很是诚恳。
在他刻意讨好之下,不一刻就商量好了赔偿办法,并且当场赔付了钱,连他们的篮子也买了下来。
黄原上荆条遍地都是。
割一捆回来半天就能编一个,对两个老农来说,并不怎么费事。
老农对处理结果满意,收拾好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走过来给孙少杰道谢。
“解放军同志……俄们……”
“俄不介意,也愿意帮你们……”
“那太感谢你了!”
两人一下子活泛了起来。
其中一个还捧着孙少杰的手猛摇,“解放军是亲人哩,俄们都是城关公社郝家村的,俄叫郝红旗,他叫郝老二,有空一定要来村里做客。”
孙少杰说道:“行,俄记住了。下雪路滑,既然无事那就赶快回去吧。”
青年这时走过来,未语先笑,先取出烟敬了,“您抽烟!”
孙少杰拒绝,“对不起,不会。”
“哥们儿是来原西办事还是……”
“我家在这里。”
“啊呀,原来还是老乡啊!”青年突然热情起来,“今天若不是你,俄肯定完蛋了。
大恩不言谢。
俄也不说赔你钱了,给你留个地址吧,咱们算是交个朋友。
以后咱就是哥们儿了,若是再来城里,需要帮忙言传一声就成。”
孙少杰哑然失笑,“哦?口气不小,说说看。”
“俄在县贸易经理部工作……”
青年絮絮叨叨,言语自豪,孙少杰没想到居然还是未来同事。
“……俄叫李向前,俄爸是李登云,只要是原西县的事,俄都能说上话……”
这时的李向前,意气风发。
原来是这位,这算是冤家路窄吗?
贸易经理部、李向前、李登云……
话里话外全是关键词啊!
孙少杰心里直接呵呵了。
“孙少杰。”少杰自报家门,接着又说道:“看来你是个有底气的。
留下名字也对,万一这事有啥后遗症还可以找到人。”
至于朋友不朋友的先不忙说,我对‘朋友’两个字的要求很苛刻。”
“看来你对俄还是有意见……”
“不算。”
孙少杰断然否认。
“这是为咱们关系发展预留进步空间,说不定啊,你以后会恨我的,就此打住,也省得白白浪费感情。”
“是吗?”李向前丈二和尚,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孙少杰扫了一眼车上碎烂的蜂窝煤球,“你这是在办私事吧,还是酒后……看情形你怕是还要再跑一趟才行,忙你的去吧。”
“一辆车而已,谁用还不是用啊,俄这是……”
孙少杰不愿意再听,摆手打断他的话,“去吧,去吧。”
“那菜给你留下,别拒绝……”李向前留下一句话,纳闷儿而去。
孙少杰叹了口气,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等到卡车重新隐入了雪幕,才挥手收起篮子和里面的菜,转身走开。
这个李向前,活泛、自信,懂得厉害遇事又肯低头,本来是极好的。
但他社会习气入骨,狐假虎威,公器私用已成习惯,虽会做关系却胸无大志,未来成就有限。
若不是还有个爹叫李登云,也就是一个普通小市民而已。
而且,应该是吃喝上没有节制,李向前的身体已经有些发福,加上一身社会习气,已没了青年人该有的样子。
除了家庭背景,跟大哥比起来,要差上不少,怪不得润叶姐看不上他。
做自己的敌人,他更不够格儿。
说起来,李向前也不过是一个有点眼色的混混罢了,比起他爹,实在是差得太远。
想到这里,孙少杰给李向前打了一个标签——不值得重视,随后就扔在一旁,不予理会了。
他还有不少事情要忙呢。
孙少杰是昨天晚上到的原西。
如今拜了码头,确定了工作,想着弟弟在县立高中上学,决定去看看。
少杰要去看的弟弟是孙少平,今年十七岁,刚上高中。
双水村贫农孙玉厚家,有三个小子,老大孙少安,老三孙少平。
孙少杰是这个家里的二小子。
他也是一个有特殊来历的人。
年龄相差六岁的少安、少平兄弟之间,原本是有一个男娃的,惜乎命运多舛,落草不久就因四六风离世。
孙少杰及时到来,改变了这个男娃的命运,于是,孙家就多了一个二娃。
七零年初,少杰初中毕业,走了田福军的关系,十六岁上就参了军。
他这次复员,确是因为犯了错误。
不过,他并不后悔。
有些事情,是不能忍的。
再来一次,他仍会那样做。
而且,会做得更果决、更彻底、更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