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诚初知道静云这次是遭了大苦头了,现在家里日子难过,也知道女婿没什么本事高升了,那么他也不得不多为自己将来养老多打算。他身边需要有个贴心的人来照料,也需要换个更方便的电梯房来作为他们的生活空间。而且退一步说,他安生了,静云才能安生,好赖都是不给将来得静云留负担。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合情合理的需求,似乎也不算得是故意为难人。
他觉得自己不算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也不是个坏父亲,只是生活所迫,没有办法而已……
林诚初一面想着,一面试图从卑俗的想法里脱身出来。就算是父女之间也会有许多不能明说的龃龉,而这无非是人性罢了。人总是会下意识地把别人往最卑劣的地方想,也不管这个人与自己是什么样的血缘亲情。
“你这几天给我送的鸡汤到底是谁炖的?”静云慢慢移步到母亲墓碑后头,弯身拢了拢杂草,一并拔出了开去,不经意又追问了句。父亲就像个陀罗,鞭子抽一下才会动一下。如果不问,这事情永远不会有个正面的答复。
林诚初紧紧盯着静云的背影,心下判断着静云已经知道到哪一步了。他知道今天在这儿是无论如何都搪塞不下去了,只能小声交代为妙,于是索性就直说是钱玉帮忙炖的汤。这个钱玉是林诚初以前一个工厂的同事,据说人很勤快,家务内外都是打点的一把好手。林诚初觉得自己手脚粗笨,炖汤怕是不好喝的,实在没法子,就请她帮帮忙。说到最后还要强调下他这是有一个合理的理由,表示他不过是为了静云能喝口好汤罢了。
严格来说,林诚初不算一个唯心论的人,可是他心底多多少少也有一把敬畏的尺来界定事情的界限。他选择了在妻子墓前跟静云坦白想要换房子的事情,也就注定了他不敢在这里扯谎糊弄去造次。人在做,天在看,他的妻子或许也在某一处看着。墓碑上的那张妻子的相片,是一种略带审判的凝视和监督。他真的生怕在这儿扯了谎,夜里就再也不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说起来,静云倒确实知道这个钱阿姨,年纪跟自己父亲不相上下,却是个显老相的。她隐约记得这个人头发枯黄稀疏,总喜欢梳一个大背头,发髻紧紧实实地靠在脑后,看起来发量也就愈发可怜的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能直接看见牙肉,牙齿黄不拉几的,操着一口带有皖北乡音的普通话。想到这里,静云心下难免叹息了一声,想着母亲好歹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没想到父亲如今找了这样一个女人,真是塌台!
这一刻,林诚初至少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眼见着静云不吱声,又忙跟着补充了解释,想换房子也就是为了大家都方便点,别的意思是真没有。还再三保证不会跟那个钱玉登记再婚,两个人不过就是凑合着搭伙过日子,再也没别的更进一步的想法了。
静云回身看了父亲一眼,把供品慢慢撤回往竹篮里放。她只觉得父亲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解释,那完全是他自己的日子,能过好就好,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只是照着他的性子,要是万一拎不清事情,反惹一身麻烦,那才真是充了冤大头了。如今更荒诞的是,当爸的缺钱,当女儿的也缺钱,他们父女俩也算是同病相怜的可怜的穷鬼了。
话到这里,静云说的口气就有点重了。林诚初也就只能那么听着,跟着徐徐叹了口气。他有气无力地挥手把蜡烛拍灭了,又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静云手腕上的红色疤痕,只觉得那疤痕实在刺眼,刺得他都有些睁不开眼来。
却见静云不过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踧踖不妨地又突然问起父亲大伯和林月是不是去过家里?静云觉得脚上好像有蚂蚁在爬走,有点痒,有点难受,下意识地跺了跺脚,好像要把刚才鞋底沾染的泥土给跺掉。这跺脚声听得林诚初心里发慌,只是一个劲地眨眼睛,一时支支吾吾又有些不敢应声了。
说起来上次在医院里头出了那么大事情,后来林诚滔登门想要去给静云送些滋补品,却被静云几次三番拒之门外。最后,还是林月出了主意,林诚滔转头去了二弟林诚初家里,送上了商场超市购物券、大闸蟹提货券,还有一些烟酒券,再加上一些滋补品等等贵重物品,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一股脑地都堆到了林诚初家里。在林诚滔的眼里看来,二弟收了东西就等于侄女静云收到了。那么从大局着想,这于情于理的面上就不该再追究他口不择言的事儿了。
“你怎么会知道……”林诚初憋着嗓子,含含糊糊地说着,出来的声音跟蚊子叫差不多。他的话其实才说了一半,可是又实在不敢往下讲了。从道义上讲,他的行为似乎是有些背叛了静云的意志的。静云显然并不想让这次事情不了了之,可是他收了东西,让事情性质一下就变了质。静云在这场暗涌的遗产争夺战的主动权瞬间被弄没了,还是被他这个做父亲的给实实在在地坑没了的。林诚初真怕惹恼了静云,后面就更不好收场,后面要说房子的事情就更是无从谈起了。
虽然父亲的一切反应都在意料之中,静云还是有点失望。她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把竹篮往旁边狠狠一砸,生气地指着林诚初的鼻子骂道:“你平时窝囊惯了,关键时刻倒是真会替你女儿卖命呢!人家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竟然还能跟着数钱叫好!你收了人家的东西,还把人家送来的虫草炖盅装鸡汤给我送家里来了。这炖盅上头还明明白白打着人家林月‘星月医美诊所‘的大字logo呢,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之前在家里头碍着伟峰在,我也实在不好当面说你什么。现在当着妈的面,我倒是要好好问一问你了。你和钱阿姨好上了,又收了大伯的礼,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你什么时候有事跟我商量过?或许你眼里看来,我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什么事都瞒着我,也不肯同我交底一句实话来!”
眼见着火山爆发四处迸射,林诚初十分慌乱地摇了摇头,他紧张觑眼望着静云,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这些事情他的确做得不敞亮,实在没什么脸去反驳女儿的话。原本有些东西应该是隐秘且私密的,本该放在心里不要去说出来,而静云现在非要把什么都放在台面上来说。原本今天是他顺带想和女儿谈一谈事情的,结果弄成他像一直无头苍蝇一样,显得多余和蠢笨。林诚初的嘴巴像被人打伤怕疼一样地咧着,拼命解释自己并不是故意要这样的。他整个人肩膀怂起来,胳膊相互搭着。他的嗓子里吭哧吭哧地响着,断断续续地吞来吞去,听得静云难受极了。
“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你和大伯还有三姑之间的任何事情,最好都跟我商量一下,但凡你还想换房子的话!”静云冰冷地甩下一句不容商量的化,她再也不想去跟这个父亲去耗时间、费气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