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不仅仅是家,也是一个与人息息相关的东西。不管是豪宅还是破落户,只要人住在房子里面,那就是有生命、有温度,也有动静的玩意。只要人在,那就有独属于它的气息。可是一旦人不在,那就像被抽离了魂魄,整个空间都变得空空荡荡,颓寂难耐,还有萧瑟和晦暗。
静云才离家几天呢,这家里的墙角就已经结了蜘蛛网了,还有些半空飞舞的黑色小虫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这里有几天不见人了。这房子可真像个没了父母的孩子,伤心、落寞,叫人进了屋里也感同身受。伟峰先去开窗通风,结果发现窗户旁的墙壁上长了霉斑,这八成是顶上漏水了。一桩桩、一件件的,各种细碎事情看起来真是乱糟糟的,显得有些潦草和匆忙。
人前脚刚到家呢,原来放在婆婆家的哈巴狗也送回来了。那狗一进门就坡着脚激动地冲向静云,不停在她裤脚上蹭了蹭,不住地摇尾巴。婉瑜抱起狗左右看了一圈,忙跟母亲讲:“它的脚好像还没好。”
“你先自己回房间收拾下。”静云让婉瑜先去行动起来。
这几天在浙一医院住院,婉瑜和捡回来的哈巴狗都托付在婆婆家照料着,也好几天没回家了。一旦去了奶奶家,婉瑜就什么都不必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老人念叨着只要孩子一门心思专注学习就好。传统的中国家庭教育里面,似乎溺爱孩子没有什么是不对的。只要孩子肯用功念书,考试名列前茅,那么她就没了旁的任务,然后逐渐在这种圈养的模式里丧失了基本的生活自理水平。静云喜欢孩子务实一点,可是这几天在医院里头浑浑噩噩地躺着,她也实在是鞭长莫及。等过些日子身体恢复好一点,她还要跟婉瑜好好谈一谈这件事情。
伟峰闻声走到了阳台,让静云去休息,静云却让伟峰去拿点消炎药过来,说是狗几天没吃药怕是恢复得也不好。伟峰摇了摇头,觉得静云自己都没恢复呢,竟然还关心上流浪狗了。他提议还是把狗直接送回寺庙去,家里怕是也没条件继续让它待下去了。静云却是瞪了伟峰几眼,表示要送走也要等狗恢复了再说。
“拿绷带过来。”静云说道。
伟峰无奈,只得去柜子里找了一些消毒酒精和纱布、药水、棉花、绷带过来。几天不见,哈巴狗比前些日子看起来是要好一些了。静云把狗的脚抬起,给它重新上药换了绷带,又摸了摸它的鼻子,湿湿的,说明狗的身体机能在恢复,是好事情。
静云的思路还很清晰,明明刚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回家她却像没事的人一样,仿佛医院里的生死搏斗和虚弱都是伟峰的错觉。伟峰盯着静云的脸看着,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他现在实在有些看不懂这个枕边人了。关于补习班借钱、遗嘱、林月等等,他有很多的疑问想要问静云,可是又不能提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边界感,他在这个时候不能做一个不识相的人。很多事情离开了合适的时间、场景,那就不能再多进一步了。
既是刚出院,家里也没买菜,伟峰只能简单地下了点面条,加几个荷包蛋也便算应付了事。吃完饭以后,伟峰开始主动去洗碗,收拾厨房。静云坐在饭桌上,侧身望着伟峰,他的手指捏着碗的边沿,在水龙头下面一直冲,全靠着水的冲力将污垢都给冲洗干净了,然后才拿抹布把碗随便擦了一擦,这就算完成任务了。
眼见着水“哗哗“地落入水管里面,静云看着直皱眉头,多少有些心疼水费起来。伟峰到底在家家务做得少,许多时候就是空有一个“一家之主”的架子,也不懂家里过日子处处都要节约。这种浪费和漫不经心的态度,静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一下子有些火烧心头,有种立马起来要把伟峰扔出去的冲动。可是她到底身体还没恢复,多多少少有些虚,许多事情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回到卧室躺下,静云想要稍微休憩下了,可是鼻子里都是一股潮湿的被褥味道,脑袋和手上的伤痕都有些隐隐发痛。医生开的止疼药忘记吃了,不过她不想动弹了,想着先睡一觉打发过去再说。迷迷糊糊的,她梦到了母亲在梦里含泪看着她,又梦到婉瑜哭着找她,惊醒的时候只觉得胸口突突直跳,嗓子眼堵得喘不过气来。她颓自坐起身来,这才发现原来一觉已经睡至深夜了。静云小心翼翼趿了拖鞋去隔壁看了眼婉瑜,确认她在安睡以后方才回了屋里。
手腕上的伤疤红红的又细长,十字状地交叉在上面,就像两条鲜红的爬虫在蠕动。明明是很怕痛的人,静云也不知道当时究竟是哪来的勇气去割腕的。她看了眼伤疤,觉得心里有些烦躁,她脑袋里的血管也像她现在的思潮一样涌动,太阳穴迸沸跳跃个不停。实在睡不回去了,她索性掀起被子,用枕头靠在后背上,望着窗外朦胧的夜色。
杭州城到这个时间点早已是没了万家灯火,偶尔只能听到过路车子汽车发动机的声响,要么就是狗叫声,亦或者小孩的哭声,除此以外真的是万籁俱静。而窗户上有蚊虫触碰纱窗的声响,原本白天听不见的声音在这会夜里真当是愈发清晰和响亮。
不知为什么,静云想起从前还在国内上大学的时候,在暑假和母亲坐车去浙南高山上避暑的情景。触手可及的绿影婆娑,农家乐屋后的清泉潺潺。竹枝压在屋檐上,清绝的光影在枕边流淌而过,可以把人带到一个诗和梦的远方。而夜色更叫她终身难忘,暗夜下的天空挂着一轮镶了银箔似的月亮,还有许多的萤火虫在窗外飞来飘去,像是山中的精灵在这儿欢聚,浮光掠影,熠熠烁烁。
那时候她也曾在半夜醒来,依偎在母亲的身边,耳边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晚风的幽籁如风水激越之声——时缓时急,铮铮淙淙,与振翅的夏虫齐鸣协奏。那是大自然的絮语和叹息,没有生存的烦恼和压力,只有沉浸在空灵中的放松,然后一直迷迷糊糊到天明时分。而自从前几年回国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日子。每天只是在繁复的生活里挣扎,全然已经忘记了心灵的归属在何方。
静云不禁低头看了眼熟睡的伟峰,他的鼻息里微微带有鼾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酣,有时候被褥轻轻动了下,那是他在梦中翻身,静云知道此时此刻伟峰正在熟睡。昨天白天回家的时候,伟峰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脸上挂着的是硬生生挤出来的笑容。在医院几天下来,伟峰也瘦了,眼窝和腮帮都陷下去了一些。他伸长着脖子,左顾右盼,神情都十分局促。
她知道伟峰一直想问什么,可是她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去问出口。许多的事情,说和不说完全是两码事。夫妻的确是要一块承担生活的责任和重负的,可是打从她决定割腕那一刻开始,很多问题就只能由静云一个人独自扛着,而伟峰显然已经不是那个能够承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人了。他们仿佛都是有了秘密的人,也不能免俗地成了芸芸众生里搭伙过日子的一对夫妻。而曾经的爱与山盟海誓早已经被尘埃掩映,一去不复返了。
令静云没想到的是,天一亮,她的父亲林诚初就破天荒地亲自送了热乎乎的炖鸡汤过来,说是专门给静云鲜炖的蘑菇鸡汤补身体的。静云低头看了眼那装着鸡汤的炖盅,不禁愣了一下,脑子里迅速转过许多念头。而后只消尝了几口就晓得,这鸡汤炖得火候入味,想来是擅长厨艺之人做的。
她难免想起娘家打扫过的厨房和卧室,又禁不住问父亲是不是请人代炖的?林诚初瞬间变了脸色,说什么也不肯承认,只说是自己亲手买鸡、杀鸡、炖汤,哪还能假他人之手,还怨静云不该这样发问。话到这个份上,静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什么是父亲会做的,什么是父亲不会做的,她实在再清楚不过。静云不过闭着眼睛咕咚喝了汤,只说一声汤炖得不错,也就没有当场再继续去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