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死不倒威。
无论江湖中人,还是修行道之上的高手,都晓得这等已是瞧来近乎再无什么余力的武道高手,越是不能轻易招惹,后手但凡存留,一经舍命施展,大多是不能拦挡,尤其这位三境的剑客,手段着实多变,先前有阵道修为,且除剑气剑道之外,仍有一门最擅欺身上前的内家拳,就连陈应星这般力壮如牛的汉子,依然在剑客拳术来往之间吃瘪甚重。
但凡江湖内人,必有看家本事,兜底的生死技,眼下虽说是云仲强弩之末,瞧来浑身内气,与周身缭绕的剑气已然低落下来,依旧是提心吊胆,生怕这位三境其中近乎无觅敌手的剑客,时至如今尚有依仗。
而窈窕栈内的姜白圭,虽尚未起身,眼神却是死死盯住屋舍外,分明是提心吊胆至极,可作为屋舍内许多小二同掌柜的主心骨,却不得显现出多少慌乱来。
想当年落户于此地,本来很是年少成名,一时引动整座山兰城百姓视线的年轻人,被迫在三家威逼利诱下,不得不低下头来,从原本生意行当其中退身,转而做起此等客栈生意,就连这座窈窕栈,城内不少人都是言说,乃是三家所赐,而这些年月来唯独有姜白圭这么一位后生,敢于同张王李三家叫板,可惜到头来仍是不得不屈从。
起初时节,城中百姓大都是同情这位有心替寻常百姓做事说话的后生俊才,时常是有前
来拜访者,不过很快就有消息传出,这位看似是要替一城百姓讨取厚利的年轻人,本就是同城内三家有千丝万缕干系,连这座客栈,都是三家出银钱所建,姜白圭种种举动,不过是替三家试探城内百信心思,倘若有半点不依,往后必定是登门欺凌。而往后也当真证得,流言所言不假,的的确确是有人家受三家来人,抢掠姑娘,砸碎屋宅,甚至有当街遭三家所请打手,生生打死街头的苦命人。
所以这座窈窕栈内,年轻生意人的口碑,便愈发差劲下来,仅仅是短短数月,窈窕栈完工时节,竟然是门可罗雀,甚至于往来的城中人途径此地,都是要拿嘴啐上两口,骂上句腌臜奴才,为虎作伥,才算是暂且消气,时常有趁夜色时节前来折腾作作弄窈窕栈前门的,竟是络绎不绝,估算下来,大抵比每天登临的食客,要多数倍。然而姜白圭什么也没做,只是耗费些银钱请来些手艺甚好的庖厨,凭自己一人,兼去小二掌柜的差事,常常要被那等本就有意登门寻衅,借酒劲除大骂之外,尚要动手的食客刁难,但从来是不多说一字,神情自若,好像脸皮从来都不曾长在自己身上。
幸亏是有这些位小二明事理,或是出于无生财的本事,渐渐使这座窈窕栈有了些许人气,至于那位掌柜,则更是心思通明,原本走南闯北,到山兰城后去往窈窕栈饮
过一回酒,就这么干脆留下,凭算账本事在此做了位掌柜,至于银钱月俸,从来便是让姜白圭看着给些,不需过多,不能过少。
而时至如今,姜白圭都能想起当年城内百姓仇视眼光,更能看到分明有许多人愤愤不平,却是不敢招惹三家,只是晓得来窈窕客栈内砸碎桌椅摆设。可那等目光,这些年来似乎愈发少见,好像很多人都习以为常,觉得三家本就应当是城内百姓的头上青天,好像本来山兰城就应当是姓张,姓王,姓李。
但这等神情,前些日姜白圭又看到了很多,是三家请来那位跛脚佝偻的刀客,暗地里诛杀许多户人家时,人人眼中都有愤恨,有些是看向三家,有些是看向自己,可姜白圭总觉得相当受用,甚至在窥见旁人神情时节,回客栈多饮了几杯酒。
天生万物,岂可定孰贵孰贱,苍生一怒,千金难求。
窈窕栈统共便有这些人手,旁人兴许可以显露出焦躁担忧,可姜白圭不能,而这些年来姜白圭同样是这般做的,虽说是小二与掌柜心性城府良莠不齐,可在多年其中受姜白圭提携,总要比起初判若云泥,大抵这便足够。
门外仍能站着的三境,只剩陈应星王官同其余三人,可即使是五位三境,对上云仲近乎堪称搏命一般的厮杀,照旧是心悸不已。
而云仲的眼光,大多是停留在王官身上,这位不知来头底细的三境,显然
是境界要比其余几人都要高出一分来,且最是精熟同人厮杀一事,往往是云仲遭数人缠住,剑气受遮挡之际,才猛然之间骤起发难,大多能使云仲新添些伤势。再者王官手头所持的两道符箓,最是凶险,常自其中散发出千百道银针来,诡妙难测,三番五次伤过云仲,饶是多加以提防,使剑气阻拦,照旧要被无孔不入的银针伤及。
“像你这般年纪轻轻的高手,不晓得客栈里的人给了多大的好处,才使得少年人如此不惜性命,照你修为,有朝一日入四境,五境即是抬手可捉,却偏偏选择死在这地界,愚不可及。”
王官掂量着手头两道翻飞符箓,朝云仲摇头叹息,似乎心里的确觉得,这位年纪轻轻的修行中人,真不应当死在这座放眼天下,很是寻常的小城里,于是出言劝阻,“大好河山还不曾见全,总要想着凭仗义两字走江湖,白白折损性命,多不值当的,不如就此罢手,我保你周全,且放宽心即可,除这莽汉陈应星全盛时节,旁人皆拦不得我,自能护你个性命无忧,就此出城,令我等将那姜白圭诛杀,此事就是作罢。”
云仲未曾言语,只是身形晃动,内气耗费过甚,此时但凡有半点举动,自然是要觉得浑身经络痛楚万分,连那柄四夫子握到手中,都觉重逾千斤。
但王官像是诚心劝阻,上前两步打量打量街道,继续道,“想
来三家垮塌,自然会有四家五家,人间从来都是这般道理,高人颐指气使,而寻常百姓任人欺凌,并不是说什么理大于私,而是从这天地初开,就有的这般道理,兔鹿无错,竟遭虎狼开膛破腹,啃骨吞肉,而黎民无错,总为权贵刀斧相逼,有人生来便是能站在旁人终其一生都未能涉足的高处,有人生来便是要受那等有本领手腕之人管辖甚至于盘剥,即使是古来蒙昧时节,就有这等规矩,已是印到人人骨子里,又何苦去管,究竟是三家做主,还是四家做主,即使令那位姜白圭统领一城,他能活一千年,还是上万载?”
“何况人是会变的。”
提着四夫子剑的云仲,忽然之间神情就有些悲苦,随后深深看过一眼王官,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有,总比没有好。”
但是也正是这瞬息之间,云仲才发觉眼前这位王官的身形,瞬息消失,而身后客栈当中,却是多了位手掂两枚俘虏,已然欺身到姜白圭身前的人影。
王官最是精熟的并非符箓,而是一手堪称能遮住大多三境高手的袭杀妙术,原本所留的一道残影,不过是为拖延云仲,而本身却瞬息之间借灯下阴影,一步落到姜白圭身前,俘虏流转,而后者肩膀骨肉,瞬息被两道符箓削泥一般掀开,而姜白圭尚无知觉,只因王官身手,实在过快,甚至分明两道符箓犹如刀剑斜切入骨,而血水
竟还未喷溅。
可紧随其后,还未等云仲回身赶来时节,窈窕栈内风声大起。
待到云仲踏入客栈其中时,唯有姜白圭肩头血水如注,主骨竟被生生削断,但王官身形全无,只是余下遍地血肉。整一座窈窕栈被纵横两道如墨剑气,一分为四,摇摇欲坠,而那剑气之快,竟是使楼宇未塌,但实则已然断去,平滑得紧。姜白圭手中握着早先宋秋浦的竹哨,抬头看了眼云仲,咧嘴笑起,随后就是身形软倒。
连云仲也未曾想过,宋秋浦递来最是寻常的竹哨,其中竟是藏有这么纵横两道剑气,而剑气之盛,在斩碎王官身形之后,去势未减,生生毁去沿街数座小楼。
城门内不远处,步映清扭动肩头,提起口刀来,满脸血水望向方才纵横剑气方向,啧啧称奇。
女子同样是拦下相当数目的供奉院中人,虽说不见得胜过云仲,可照旧是落得满身伤势,此时抬头看向那道向远空而而去,气势雄浑的纵横剑气,咧嘴傻笑半晌,竖起个拇指来。
很多年未看到过烟火爆竹,但这剑气也挺好看的。
遂心满意足找寻处马厩坐下,歪歪斜斜靠到马槽处,松开手中刀,极疲惫地合上两眼。
沉默着的云仲走出屋外,雪又是落到这座山兰小城,好像唯有这北地冬月,从来不愿意吝啬自身慷慨,将无穷无尽飞雪大风灌入城内,不知怎的就让人想起宋秋浦那道入五境的
剑气,何其之盛,也不由得想起甲子年之后重出山林的孟蝉山赴死时节,何其淡然。
站在窈窕客栈屋檐下的剑客瞥见靴面落雪,随即跺了跺脚,声音不高,缓缓念叨了赤龙两字,旋即就是有条一尺长的赤龙趴到肩头,学云仲模样抬起前足,递出一式照霜。
风雪催得紧,而照霜却是翩然而落,转瞬街石纷纷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