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熏风带着飞扬起来的尘土滚滚出门,木屑的气息与倾倒的油灯混合在一起,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芬芳。
月光与烛光试图透过烟尘在大门会师,却被缓步走入的高大身影牢牢挡住。
来人大约二十岁出头,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鼻若悬胆唇若涂脂,相貌英俊身材高大,身上穿着蓝色锦袍,头戴黑色幞头。若不是手中还拄着一柄双手重剑,身上穿着锁子轻甲,其人真就像出门郊游的公子哥一般。
尽管相貌极其出众,但比他相貌更鲜明的则是如寒冬般冷冽的气质,虽在夏日,却散发着阵阵凉意,令人望而生畏。
义端和尚原本想先杀掉李铁枪,再与接应的伙伴一起解决门外之人,却没想到这看似坚固的木门连片刻都抵挡不住就被整个踹飞了出去。
然而用余光看到滚到脚边足足有一寸厚的门板碎片时,他才恍然意识到,并不是木门不结实,而是门外之人力气太大了。
他的力气太大了。
义端和尚浑身剧烈颤抖了一下,猛然从记忆中翻出此人的绰号。
‘大青兕’!
直到这时,义端和尚才明白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却从没有取错的绰号。
“长久以来只道其温文尔雅,竟然忘了他还是只暴怒的犀牛了吗?”义端和尚第一次产生了后悔的情绪。
来人却不顾义端和尚的百转心思,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对方,随即从腰间口袋中摸出一块碎银子,轻轻摆在柜台上,对其后的掌柜与小二温言说道:“店家,这是给你们的赔偿,现在先去到外面躲一下,此间事,很快就能了结。”
掌柜与小二慌忙点头,却是连银子都不敢拿,慌忙从门口跑了出去。
青年微微侧身,一手拄着双手重剑,一手抚在柜台上,对着屋内众人点头示意:“大铁枪,文远。还有……义端。你们是如何凑到一起的?”
“辛……辛弃疾!”
义端和尚向后退了半步,咬紧牙关强自压抑着恐惧带来的颤抖,使得呼唤对方名字的声音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
“这厮不过是一人而已,并肩子杀了!”
两名刀客却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畏惧,同时挥舞长刀,从左右夹击而来,想要先下手为强。
辛弃疾拄着双手重剑一动不动,仿佛被吓傻了一般,直到两名刀客欺近两步之内,才将双手重剑猛然上撩,卷起风尘,发出呼啸怪声,狠狠撞在两把长刀之上。
两名刀客只是寻常绿林好手,哪里见过真正统军大将的手段,长刀根本拿捏不住,脱手飞出。
双手重剑的剑尖在空中停留一瞬,又沿着上撩的弧线返了回去。
重剑在辛弃疾手中犹如稻草,剑刃如同切豆腐一般,将右侧刀客的脑袋连带着半拉肩膀切了下来,余势未消的划开左侧刀客的胸膛。
伴随着重物落地及血液喷流声,惨叫突兀响起,又突然变小,直至消失。
义端和尚刚刚拖着铁杖向前一步,想要进行夹击,却见自己拉拢而来的刀客死得如此干脆,就立即停住了脚步。
豆大的汗珠划过了他的光头,流进了眼睛,让他一时间不知道眼睛中将要流出的是刚刚流进的汗水,还是悔恨的泪水。
辛弃疾甩了甩重剑上的血渍,再次将其杵在地上,状若随意的说道:“义端,说说吧。你吃不了行伍的苦,逃跑也罢,落草也罢,投金也罢,我都能理解,可你为什么还要偷走大印?”
义端和尚用大袖子擦了下光头上的汗水,嘴角扯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怎么也得有个晋身之阶,否则到了金人那里,连条狗都不会正眼看我。”
李铁枪惊讶莫名,看向义端和尚的眼神中出现了十足的厌恶。
义端和尚只有些许枪棒本事,其余简直一塌糊涂,平日里偷鸡摸狗,动辄喝得酩酊大醉。其人至今没有被耿京开革除军,全靠辛弃疾护着。
而辛弃疾是为军中掌书记,负责掌管天平军印信,义端和尚偷走大印,简直就是将自己的恩主陷于死地!
所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此看守者之过!
对于李铁枪这种绿林好汉来说,犯了军法还在其次,失了义气才是大事!
辛弃疾眼中闪过失望与悲悯,嘴唇蠕动片刻,终于懒得再与对方废话,只是伸出手:“拿来!”
义端和尚从怀中掏出一枚拳头大小的铜印,举起示意:“能买条命吗?”
说罢,也不待辛弃疾回答,他将铜印当作暗器,猛然向前掷去。
辛弃疾抬起左手,稳稳接住。
义端和尚却没有趁机发动攻势,而是拖着铁杖,向后门跑去。
李铁枪待要去追,却听辛弃疾出言阻止:“李三哥,护好我家兄弟。”
说罢,辛弃疾左手攥着铜印,右手握起重剑,向着义端和尚扑去。
义端和尚却根本不是想要逃跑,这种时候将后背露给敌人就是找死,他也在江湖中厮混过,这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
他见辛弃疾单手持重剑追来,猛然逃跑的脚步,虎吼一声腾跃拧身甩起铁杖,借着全身的力量,向着辛弃疾的脑袋猛然砸下。
辛弃疾突遇变故却脚步未停,重剑轻轻一拨,将铁杖杖头拨开。
铁杖重重的砸在地面上,将青砖砸得粉碎。
两人错身而过,义端和尚心中大叫不好,待要俯身翻滚,就觉得背心一阵刺痛,全身的力气随之消散,手中铁杖也拿捏不稳,当啷一声落地。
义端和尚艰难回头,却见辛弃疾竟然用双手重剑使出了轻灵的单手剑法,反手持握,头也不回的向后刺出,分毫不差的刺穿了自己的后心。
“你……你!”义端和尚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顺着后心伤口流出,站立不住,瘫坐在地,鲜血从口中涌出,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辛弃疾抽出重剑,捏了个莲花法印,为曾经的好友,如今的仇敌送行:“善男子,汝于来世,当得作佛。”
义端和尚瘫坐于地,费尽力气让双手合十,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就此低头死去。
良久之后,辛弃疾才重重叹气,扶起一副完好的桌椅,坐下后向李铁枪询问:“你们不是去南边朝见天子吗?为何在此地。”
此话一出,李铁枪与辛文远都是一副苦笑。
“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