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恭从不觊觎皇权,也就没有想过皇帝那时活在怎样的恐惧里。一经太姬点拨,不由生出了同情悲悯之意。
“二十年来高氏兄弟争权,自相残杀,血流成河。这样长大的陛下,你觉得他会是仁君吗?”陆令萱的语气也悲怆起来。
“太姬既然以陛下母亲自居,为何不加以劝谏,反而恃宠而骄,谋害国家?”高长恭绝不容忍陆令萱把责任推给皇帝。
陆令萱闻言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泪光闪闪。
高长恭没有说话,静静等着对方继续编排。
陆令萱以袖拭泪,转身道:“太保可知,仙都苑案发后,陛下曾亲口告诉我和穆提婆,若我母子真的有罪,只要肯认罪,便恕无罪。”
“这不正是你恃宠而骄之举吗?”
陆令萱笑问道:“陛下为何袒护我?你真以为是囿于母子之情?”
高长恭拱手道:“愿闻其详。”
“我说过,陛下一直活在恐惧里,害怕有人夺了他的天下。但谁是敌人,如何去查?太保,你的敌人是谁?”
高长恭不假思索,大声道:“犯我国土者,乱我朝纲者,就是我的敌人。”
陆令萱击掌道:“说得好!所以周人、陈人、突厥人、高句丽人是你的敌人,这不用猜。至于扰乱朝纲……呵呵,太保,朝纲不是你的朝纲,而是陛下的朝纲。你明白吗?”
“我身为宗室——”
陆令萱打断了他的话:“你认为是拱卫宗室,陛下却以为你图谋天下!我的儿子我知道,谁是他的敌人?是那些比他更在乎江山社稷的人!”
高长恭听罢如遭雷击,不由后退了两步,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了脑门,心口闷得慌。
陆令萱见他这副情态,便知入了他心,不无得意道:“你越是想着江山社稷,就越惹陛下疑心。反而你眼中那些只知阿谀奉上、贪财忘义、祸害百姓的宵小之辈,陛下用着才放心。我陆令萱之所以屹立不倒,正是摸透了陛下的心思。陛下所喜,便是我所喜。陛下所恶,便是我所恶。去年杀咸阳王,是陛下真的信了我与祖珽放出的流言吗?”
高长恭定了定神,道:“太姬既能揣测圣意,想必也知道陛下如何看我。”
陆令萱朝高长恭更近了两步,低声道:“跟你明说了。陛下最忌惮的人是你,但我不想再做他的刀了。祖珽已倒,余党除了挑拨你我两家关系以外,掀不了风浪。你是将才,江山社稷需要你。你有威望,平衡朝局也需要你。所以我们两家还是和睦为上。”
高长恭退了两步,两眼盯着对方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会放过我们,但我们只能留在邺京,不能出去。”
“你不能走,世子可以离开邺京。”陆令萱叹口气道,“不过我管不了穆提婆。听说他打了世子,这是不该的。”
陆令萱如此推心置腹地说话,高长恭一时难以理解。她为何这样做,难道是有所求?于是他问道:“太姬,你说了这么多,想让我做什么?”
陆令萱便把话说开了:“我欲皈依佛门,远离朝廷纷争。你我两家就此言和。”
“和与不和,不在我,而在城阳王。”高长恭说罢,拱手告辞。
幸赖徐之范高超的医术,高天终于得到救治。醒过来的王妃郑赟歆几次要跪谢徐之范,都被他拦住了。在他看来,这是医者的本分。
高天眼睛微睁,眼珠里仿佛有两粒火苗,证明自己神志清醒,只是十分虚弱,话都说不出来。
徐之范叫药童端来建中汤,一点点送入世子口中,还关照郑赟歆道:“世子元气大伤,五脏六腑皆要调理。这两日不要下床,只能饮此建中汤,其余饭食断不能用。”
郑赟歆不停地点头,眼中含泪,泪中带笑。
高长恭回府,见儿子果真脱险,终于松了口气。他在儿子床边坐了两刻,听说扶风王带了旨意过来,连忙换上朝服将他迎入正厅。
可朱浑孝裕口衔天宪,站在主位前宣旨,高长恭跪地听旨。
旨意不过几句话,很快宣完。可朱浑孝裕双手扶起高长恭,马上就问起世子的病情。
“托诸位的福,尤其是西阳王全力救治,已经转危为安。”
二人分主宾入座后,可朱浑孝裕继续道:“听说太保砸了城阳王府的门匾,砸就砸了,时辰正好。封公已经去向穆提婆传旨了,此事他不好向陛下告状。如今国家内忧外患,陛下明旨要将相和睦,所以仙都苑和兵冢谷这两桩案子必须要放下来。”
高长恭脸色一沉:“死了这么多人,能放下吗?”
可朱浑孝裕叹口气道:“这是权宜之计,早晚要将真凶绳之以法。都说君子固本,太保的本乃是世子。为了世子,你必须放下。”
高长恭长长吐了口气,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封述在城阳王府坐等了半个时辰。太姬陆令萱颇为热情,对皇帝的旨意相当赞同。但穆提婆一见自家匾额被砸,瞬间就怒了,也不管封述是皇帝使者,当面吼道:“刚砸了我的王府,现在却来讲和?和也行,让我去砸了兰陵王府的匾再说!”
“城阳王息怒——”封述劝慰道。
穆提婆马上打断了他的话:“这个杜钧我根本不认识,怎么可能是我指使?他分明是兰陵王的人,故意施展苦肉计,嫁祸于我,讨陛下的同情!”
“杜钧的死疑点甚多,老夫相信城阳王是无辜的。只是天下悠悠众口,一两句话说不清。淮南还有战事,朝局不能再乱了。所以陛下旨意,你与太保要做将相和。案子不是不办,而是缓办,老夫保证一定查出元凶,还城阳王清白。”封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加之极度疲惫,忽觉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穆提婆连忙搀住他,没有再争辩,冷冷道:“封公,你传旨吧,我领旨就是。”嘴上这样说,心里当然不服。
待封述一走,穆提婆的火气又不可抑制地宣泄出来:“无耻、无耻!他们联手算计我时,我都咬牙忍着。到我算计他们时,却搬来皇帝的旨意。陛下真是糊涂……”
陆令萱早就习惯了儿子的抱怨,但最后一句过于不敬,急怒之下也要晕倒。
穆提婆赶紧扶住母亲:“家家莫要生气,儿子不是对你……”
陆令萱顺过气息,皱眉道:“诽谤皇帝,你是想满门抄斩吗?”
“家家说如何应对吧?”穆提婆一双手背在身后,在厅中来回转着。
陆令萱苦口婆心地规劝:“你应该明白,兵冢谷刺客和那姓杜的少卿,都是祖珽余党。他们想叫我们和兰陵王斗得两败俱伤,再来个黄雀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