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启被急召入宫,老赵当着政事堂诸相的面,将他狠狠教训一通,骂得那是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老赵不是不想动手再揍他一顿,可几个相公哪能由着官家在自己面前做出有失体统之事,只能苦口婆心一番劝阻。
等赵官家骂累了,董槐几人倒是不好再多说燕王什么了,程序化的劝谏告诫了几句。
最后赵官家对赵孟启做出了“严厉”的处罚决定。
先是撸了他的同平章军国事、行临安府尹、御史大夫三个官衔,再勒令禁足三个月,还对他的卫军入城进行严格限制,然后就是罚铜万斤。
万斤铜,市价近两万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笔大钱了,可对“财王”来说,根本就不是事。
不过撸掉的三个官职,虽然本就有点虚衔味道,可没有了后,赵孟启想干涉朝政就更加没有名头了。
不让他卫军随意入城,也就消了他“仗势欺人”的资本,至于禁足嘛,则是变相囚禁了。
几个相公对这个惩处不算满意,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燕王毕竟不是普通人,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那只存在故事里。
受到“严惩”的赵孟启,拍拍屁股,“灰溜溜”地滚出皇城,又滚出临安城,摸黑回到自家王府。
到了第二日,恰好逢五,六参常朝,参加朝会官员比较多。
文官们群情汹汹,弹劾燕王之声四起,作为赵孟启老师的杨栋都被殃及池鱼,受到诸多攻讦。
这时候,赵官家又拿出看家本领,和群臣打起了太极。
说什么慈幼局是自己所设,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当儿子在气愤之下冲动一些,也是情有可原嘛,说明燕王至情至孝,只是办事的方式方法欠妥,年轻人嘛,大家应该多理解。
再说了,燕王的话也有些道理,国家赈济之所,却被贪官污吏用于谋夺私利,甚至丧心病狂无视人命,这让官府如何再取信于民?
如此毒瘤脓疮,对朝廷对国家的危害极大,当然是越早铲除越好,虽然燕王的手段酷烈了一点,也不能说是错吧……
而且,朕已经狠狠教训他了,大家就别再揪着不放了,忙了一年了,留个好心情过年不好么?
就这么一通吧啦吧啦,说是恳求也不为过。
群臣见官家这么一副老父亲为儿子求情的模样,也就不好再继续逼迫,捏着鼻子认下了对燕王的惩处。
至于举人殴斗之事,也拿出来讨论了一下,不过已经确认没出人命,因此以向来优待士子的传统,最终也只是把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发下一纸申斥,不再做追究。
朝会后,有部分官员心中骂娘,被燕王这么一搞,原本打算架着他上位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窝着一肚子火气,还只能藏着发泄不出来。
有人联想到燕王过往所作所为,不由得怀疑他根本就是在故意自污,像只泥鳅一样,滑不溜秋。
无论心中怎么想吧,反正宝祐四年最后一次朝会就这么结束了,有什么想法,也是明年再说。
于是乎,官面上就给燕王滥刑之事画下了句号。
而在民间,却还余韵绵长。
那天御街法场的画面,让在场之人,终生都无法忘记。
尤其是四条斩去手脚掌的猩红躯体,在一堆身首分离的尸垛中蠕动挣扎、凄厉嚎哭,令所有围观者仿佛置身于地狱一般。
这场景,持续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等着清场的赵鹤云才让兵士将四人了结。
在这段时间中,不少人都承受不住离开了,又有很多人赶来看,约莫小半个临安城的人都亲眼目睹过。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小年的夜晚被噩梦惊醒。
而对于此事的谈论,在之后几日便一直持续着,许多人见面没几句话,就能绕到上面去。
谈到燕王时,大多数人脸上都多了一些惧色,不过奇怪的是,负面评价却非常少。
也不单纯是因为赵孟启的拜年送礼,让临安百姓吃人嘴软。
而是在这一年里,因为新城开发建设,海量资金投入,带动整个临安经济都活跃起来,无数百姓因此受益。
百姓或许看不透其中的门道,但基本都能明白是燕王让大家的日子过得稍微好了一点。
口袋中多了几个铜板,即使气氛比较怪异,这年味还是比往年要浓厚许多。
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
日子一晃就到了除夕,夜幕降临后,先是皇宫中响起绵绵爆竹声还有宫人的欢呼声。
声音越过高院深墙,传到宫外,随即沿着御街从南往北传递,大街小巷、坊市里弄竞相燃放各色爆竹烟花。
此时的爆竹和后世区别不大,也是用纸卷包裹火药,品种不下百余种,单响、双响、连响,还有飞上天空才爆响的二踢脚。
烟花也有许多种,比如点燃后在地上乱窜的“地老鼠”,在水面转圈的“水老鼠”,还有龟儿吐火、鹤儿衔火、轮儿走火,以及颜色各异,如梨花、似杏花、灿若牡丹。
人间巧艺夺天工,炼药燃灯清昼同。
柳絮飞残铺地白,桃花落尽满阶红。
纷纷灿烂如星陨,赫赫喧虺似火攻。
后夜再翻花上锦,不愁零落向东风。
后来写下这首诗的赵孟頫,过了今夜就该算三岁了,此时他还只能流着口水,满眼羡慕地看着自己七个兄长玩得畅快。
他老娘丘氏抱着他,给他细细擦去口水,转头看着他那似乎在发愣的老爹,“官人…官人!”
喊了好几声,赵与訔才醒转过来,“夫人何事?”
“这大过年的,官人如何像失了魂似的。”丘氏嗔怪道。
赵与訔尴尬笑笑,“想着公务,不意走了神。”
丘氏笑道,“你都还没上任,哪来的公务?”
赵与訔宝祐元年在平江府当了一年知府,也就是刘修仁前任,然后调去了宁国府,月前刚卸任回临安,如今正在候职。
前两天接到消息,过完年后,朝廷便会任命他为浙西提举常平司兼知临安府。
说来,这两个官职都和赵孟启有点关系,浙西提举常平司的上任就是谢堂,而前任知临安府是马光祖。
马光祖转任沿江制置使后,朝廷想着反正燕王还挂着行临安府尹,便没着急补缺,只由通判管着事情。
等赵孟启被撸了官,就不好继续拖着了,恰好赵与訔七八年前也担任过临安通判,资历又正好合适,就丢给他,年后正式下发诏命。
但眼下赵与訔对局势有些看不透,感觉这个位置有些烫屁股,想的事自然就多了。
不过这些没必要和妇道人家说,便打了个哈哈,“年后也要履职了嘛。”
丘氏也没多想,记起原本打算要说的,“官人,听说燕王殿下那个新宗学已经大体完成,约莫二月就要入学,到时候外地十五岁以上,临安六岁以上的宗室子弟都必须去,好像还是实行什么封闭式管理,咱家大郎到五郎可都要在其中,大的几个也就罢了,可四郎九岁,五郎六岁,这年纪离了家怕是不习惯啊,您看,要不借着拜年,您去和燕王殿下说说,通融通融呗?”
丘氏是续弦,老五和老八都是她亲生的,其他几个是原配李氏和妾室生的。
不得不说,赵与訔是真的能生,此时已经有八个儿子十一个女儿了,赵官家应该十分羡慕他。
他这时听了老婆的话,不由皱起眉头,“我与燕王殿下素无交往,怎好突然开这个口?”
“这有什么,大不了到时候邀上妾身叔父和钱太府不就好了么,燕王即使不给你这个族叔面子,也得给叔父和钱家面子吧。”
丘氏的叔父就是丘岳,卸任后回了临安,原本朝廷准备给他转任新职,却被他以年老体弱不堪劳苦为由婉拒了。
钱太府么,就是钱朵的老爹钱焘,赵钱两家本就关系不一般,钱焘和赵与訔私交更是很好。
不过赵与訔此时觉得燕王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有点不想和他打交道,当然,等上任后这肯定是免不了的。
丘氏见他一脸犹豫,又说道,“大郎过了年也十五了,恐怕不止要进宗学,甚至还要进燕王卫军,且不说当兵多苦多危险,就说入了燕王卫军,免不了变成杀人不眨眼的粗胚,你看那赵鹤云几个,才跟着燕王不到一年,就变得冷血暴虐,活剥人皮都干得出来……”
这话让赵与訔脸一黑,触动了心中的担忧,他虽然没有考中进士,只是以荫补入仕,但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文人,可不想让自己儿子变成粗鄙武夫。
“那好吧,等明日大朝会后,我邀上丘世叔和有斋兄去给燕王殿下拜年,你用心将礼物准备好。”
“早就备好了,明日让下人在朝天门等你。”丘氏喜滋滋。
赵与訔摇摇头,“别太早高兴,燕王……恐怕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他那性格,有点不像赵家人。”
说着,下意识便将目光投向东边,燕王府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