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湾院内,明明一大堆人,却十分静逸,刚才发生的事,对大家的冲击有些大。
一家小小的茶肆,看起来不过就是一群妇孺以之谋生,徒然间就变出了一支军队,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好像还是合理合法的军队。
而茶肆的主家,似乎还有一些了不得的背景,居然是个大军头,这就让人更难理解了。
谁不知道,虽然大宋历来以文制武,武人在朝廷上没什么发言权,但大宋的安危存亡又确实是靠武人们来维持的,所以朝廷对军将们的待遇向来优厚无比,这也是太祖杯酒释兵权留下的传统,军头们交出独立兵权和政治地位,得到更多的荣华富贵。
直白的说,军头们都很有钱,而且还有许多来钱的门道,吃空饷喝兵血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潜规则就不说了,更来钱的是役使兵丁给自己做工,参与国家专营的垄断生意,特别是边贸榷场,并且还免税。
这姜家也好,陈家也罢,既然能执掌一军,虽然是基本没啥战斗力的厢军,却也等于手下有一万多国家发工资的工人,想发财还不是简简单单?
何至于要自家女儿出来抛头露面做小生意?
许多人都觉得太奇怪了,脑中都在思索着这里面的缘由。
而刘维桢却似乎抓到了一些思路,有些明白为什么家中一定要自己娶姜家女儿了。
那边,徐公子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甘心,而且就这么灰头土脸的退缩,实在太丢人了,现场这么多人,传出去之后,自己将来怎么混?
心中算计了一番,若是说服高知县,他这三十多个衙役弓手,加上自己这边十几个壮汉仆从,怎么也没道理输给对面二十个小崽子吧,至于那六把弩.弓,看起来小小的,应该没什么威力,何况她们未必敢真的射。
“咳咳,高县尊,在下从未听说大宋有什么世袭军职的,即便所谓的世职都指挥使是真的,关一个女人什么事,她凭什么可以豢养私军,擅用军械,我看这里面有很大的问题,谨慎起见,还是把这姜家女抓回去好好审审,搞清楚事实真相才好,万一真的是逆党,那您可就是立了大功。”
说着,徐公子又凑到高知县耳边,放低了声音,“我祖父一向很欣赏耿直敢为的官员,这升官的机会可就在眼前,您可得好好把握啊。”
高知县心中一动,权衡起了利弊,这贴司是本地人,难说是不是和姜家有什么隐秘的关系,所以帮着姜家,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左右不过是个厢军头子而已,自己没必要怕,若是攀上礼部侍郎做靠山,今后的仕途可就顺畅多了。
计议已定,高知县板起脸,“徐贤侄说得在理,我朝对军制一向严格,此处并非军营,这些少年男女也明显不是军职,对于公然擅用违禁军械,本县必须彻查清楚。”
一番表态之后,他又面向少年阵这边大喊,“尔等立刻放下兵刃,遵从官府查问,若是无罪,自会还尔等清白,若是负隅顽抗,便是坐实谋逆之罪!衙前听令,上前锁拿不法之徒,凡是畏缩不前者,杖二十罚之!”
贴司见知县根本不听自己劝告,还要一意孤行,只得哭丧着脸,招呼手下衙役弓手向少年阵逼进,那些仆从也重整旗鼓,拿着棍棒跟在后面。
少年们手中长枪虽然简陋,但那半尺长的枪头锋刃,闪着如霜寒芒,令人心中胆寒,更可怕的是少年们眼中坚决如铁,毫无退缩之意。
“奉化军,有死无降!”
稚音带着撕裂,吼出冲天战意!
随即,一阵梆子声响,六根弩矢如流光破空射来,深深插入衙役身前一步之遥的地面,入土三寸,矢尾颤抖出死亡的气息。
似被寒风扑面,三十多名衙役们心头一激灵,浑身寒毛倒竖,畏惧之意直冲脑门,开始有些迈不动腿。
见到衙役弓手们脚步更缓,高知县再次厉喝,“怯懦迟疑者,杖五十!他们不过虚张声势,有什么好怕的!?速速行动!”
杖五十!?
这要是打实了,两条命都得没了。
出于对权力的习惯性畏惧,衙役们还是选择了服从。
他们一边在心里不断问候着高知县双亲,一边拿着兵刃比比划划,口中乱七八糟呼喝着,给自己壮胆,迈出的步伐却一个比一个小。
眼看着双方只有五六步距离了,赵孟启深锁起眉头,这如果真与官府对抗发生伤亡,恐怕不好收场,看来只能暴露身份了。
“伍琼……”
“叮!”一声金鸣,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主楼门前,提着一柄宝剑的绾绾,拾阶而下,款款前行,来到阵前,右手横剑,左手端出一枚虎形金印。
“高宗钦赐印信在此,谁敢造次!?”
又一次停下脚步的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全都看向了高知县。
“高宗钦赐?……”高知县满肚子狐疑,该不是假的吧?
心里可以这样想,但他嘴上却不敢出声质疑,只好走过去,站在衙役堆中,耷着脸问道,“你便是姜娘子吧,这金印可否容本县一观?”
他现在想先搞清楚这金印到底是真是假,是做什么用的,再做计较。
“正堂是要验印?尽管验!”绾绾让云娘将金印捧了过去。
高知县翻看印底,十二个篆体大字映入眼中,“世授平江奉化军都指挥使印”,不由心中一震,这世职居然是真的!?
急忙去看印身,上刻“建炎三年六月文思院奉御令铸”,规制细节上找不到任何瑕疵。
“建炎三年?”高知县口中惊呼,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是怎么回事?”
“你看完了没?赶紧还回来,要是弄坏了,你一百个脑袋都赔不起!”云娘气嘟嘟的。
高知县顿时觉得手中金印十分滚烫,赶忙恭恭敬敬的双手捧还给云娘。
他知道眼前这小姑娘可不是说笑,也不是恐吓他,军将印信事关兵权,万分重大,更何况是高宗时传下来的,意义更是非比寻常。
这时,围观群众中,一名老者惊呼,“建炎三年?我想起来了,陈家祖上乃是在“明受之变”立下首功的陈思恭!”
经他这么一提醒,在场大多数都是读书人,不少人都明白了过来,都不再怀疑那世职的真实性了。
倒是赵孟启比较懵逼,不知道这个陈思恭到底立了多大的功劳,居然可以让赵九妹不顾大宋的政治传统,破例授出世职。
其实也不算毫无先例,南渡以前,西北的府州,便一直都是由折家世袭知州达两百多年,不过那是有历史原因的,也因为府州仅凭一隅之地顽强抗击辽、西夏的进犯,深得赵宋皇室信任。
这厢军都指挥使,当然是没法和府州知州相比,但是以赵家皇帝的保守来说,绝对绝对是天大的恩典和信任。
“敢问,这陈思恭到底是立下什么功劳?”
也有一些人和赵孟启一样不明白,所以问了出来,立马就有好为人师的人解释起来。
原来所谓的“明受之变”,也被称为苗刘兵变,就在建炎三年,也就是公元1129年,当年三月,扈从统制苗傅和御营右军副都统制刘正彦因对高宗宠信宦官不满,以及认为自己受到恩赏太少引起心理不平衡,在杭州悍然发动了兵变。
兵变中,他们诛杀了高宗宠幸的权臣及宦官,名为“清君侧”,并逼迫赵构将皇位禅让给两岁的皇太子赵旉,改年后为“明受”。
但苗刘二人显然没有什么出色的政治能力,掌握了政权之后,甚至都没有进一步的有效措施,还被宰相朱胜非迷惑。
当时驻守在吴江的是御营前军,大将张俊是御营前军统制,陈思恭是御营前军统领。
意图将御营前军收为己用的苗刘二人,便用朝廷的名义,要把张俊调走,把军队指挥权转交给陈思恭。
陈思恭之所以会被选中,也是因为他在军中拥有的声望足以服众,但是他并没有接受这个任命,这个表态使得御营前军免去陷入内部斗争分裂,而御营前军正是日后平定这场叛乱最重要的一支武力。
随后,各路大军集合于平江,张浚和刘光世、张俊、韩世忠联名传檄天下勤王,向杭州进发,讨伐苗刘。
陈思恭率领的水军作为先头部队,前往杭州,目的是防止苗刘二人挟持高宗等皇族通过钱塘江从海上逃离。
他到达临平后,率军与叛军力战,大破叛军苗翊与马柔吉,挺进北关。
平叛很顺利,只打过这一场遭遇战外,并没有遇到什么有力抵抗,等大军到达杭州时,苗刘二人就怂了,带着嫡系军队弃城逃跑。
陈思恭带着部队,最先进入了临安,面见了惶恐不安中的高宗,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劫后余生的赵九妹在激动之下给立下救驾大功的陈思恭许下重赏。
事后,高宗大肆封赏平叛功臣,比如封韩世忠为少保、武胜、昭庆两镇节度使,御书“忠勇“赞扬其忠心,另外封其夫人梁氏为护国夫人。
但是一连串的封赏名单中,陈思恭并不显眼,只得了个御营后军统制、浙西宣抚使,依旧率水军镇守于吴江县。
至于这世职都指挥使怎么来的,大约只有少数人才知道了,总之不会假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