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秋月堂的月之祭师是何等身份,她既已亲口许诺,说小余不但可以自己选择前往哪一堂任职,而且还保证没人能够反对,那么小余要留在夏风堂的这一决定,自然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对此,月之祭师只能一言不发,冷着脸默默而去。而冬雪堂的潘堂主也无话可说,只能招呼黄老师,带着被冬雪堂选中的三名教众离开。
对于小余的这一决定,所有人都是大惑不解,却又不好多问。只有小帅在临走前多嘴问道:“二哥,你当真打算留在夏风堂培训新教众,这……这有什么好处?”
小余当然不是像他刚才所言,当真要效仿李黄两位老师替夜神殿培养什么人才,只是鉴于夜神殿的种种行事做派,他实在不想加入冬雪堂去执行什么任务,从而和这“邪教”、“魔教”走得太近。
至于秋月堂的突然邀请,小余一来对那些巫蛊秘术一窍不通,也不知自己是否真如对方所说有这一方面的天赋;二来那月之祭师明明已有六十多岁年纪,看起来却只有二十出头,言行举止更是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自己同样不愿沾染。
所以既然冬雪、秋月二堂都去不得,春花堂又只要女教众,那么自己倒不如像那个胡老九一样,留在这夏风堂里领个闲职,至少还能落得清闲。
他这些心思自然不必向旁人讲明,所以面对小帅的询问,小余只是含糊说道:“反正我也修炼不了夜神殿的高深武学,要是跟你们去了冬雪堂,难免招人笑话。”
待到丧彪、小帅和穿山甲跟着冬雪堂的人离开,这边傅堂主便吩咐小余、左三爷和另外两名白衣教众,让大家把地上阿丽的尸体处理了,明日一早再来夏风堂报道,就此正式入职。
至于仅剩的一名女教众阿玲,由于夏风堂只收留男教众,傅堂主便让她继续住在小屋里,过几日再派人将她送去春花堂任职。
随后傅堂主便要和李老师离去,小余见状,忍不住上前问道:“傅堂主,为什么冬雪、秋月二堂都要抢着招纳我?”
这显然也是李老师的问题,急忙用疑惑的眼神望向自己这位正堂主。不料这傅堂主看似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心思却甚是老练,居然把问题丢回了给小余,笑道:“是啊,为什么冬雪、秋月二堂都要抢着招纳你?难不成你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嘿嘿,我还想问你,你却来问我。”
小余无奈之下,只能将这一疑惑憋在心里,和众人一起将阿丽的尸体找地方埋了。待到第二日他和另外三人一同前往夏风堂报道,正式成为夏风堂的教众,却只是领到了一套地界教众标志性的黑袍,并且在后院里替他单独安排了一间屋子。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差事要吩咐他们去办。
直到此刻,小余才算亲身体会到这夏风堂里的冷清,难怪所有地界教众就算挤破脑袋,也要想方设法前往冬雪、夏风二堂。且不说这夏风堂里接不到什么任务,无法积攒能够前往极乐神域的【夜之星】和对应的工钱,单说身在堂中,平日里就连差事也没一份,除了无聊之外,更多的则是无穷的孤独和寂寞。
幸好比起旁人的无所事事,小余至少还能去找传授他【流火功法】的胡老九喝酒,以及每七日一次的前往天界禁地,跟着自己那位来自中原的神秘师父学习功课。
正好两日之后,又到了与那位木中之人约定的授课之期。小余和即将被送往春花堂任职的阿玲道别后,便带着这几日一直积压在心中的疑惑前往天界禁地,打算向自己的这位师父请教,看看地界各堂为何会争相招募自己。
在萍姑娘的带领下,小余一路穿过常年弥漫于神寂山山顶的云雾,又一次进到禁地所在的山洞之中,见到了这位栖身于血木之中的中原诡道高人。
但小余并没有急着提出自己的疑惑。因为经历过去这一年两人的相处,他已经知道在每一次的功课之前,这位木中之人总是要先给自己讲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今日显然也不例外。
果然,木中之人已缓缓讲述道:
“很久以前,中原曾经有两位结义兄弟,均是忠良之后。恰逢兄弟二人的妻子先后怀孕,于是便约定双方的后人若是一男一女,便结为夫妻;若是同男同女,便结为兄弟姐妹。
只可惜一夜风雪惊变,这两位结义兄弟遭逢不测,家破人亡,双方怀孕的妻子也流落他乡,各自诞下一个男孩,并且在机缘巧合之下,由异族人士抚养长大。
待到这两个男孩成年,乃是一个聪慧,一个愚笨。当中愚笨的孩子资质虽差,却因宅心仁厚,屡逢名师指点,习得一身天下无敌的本领。而且他自幼虽是在异族长大,心中却始终铭记自己中原汉人的身份,最后不惜以布衣之身,率领整个中原武林抵挡抚养他长大的异族大军,终于成为了为国为民的一代大侠。
而另一个聪慧的孩子却恰恰相反,因为贪念异族的荣华富贵,非但不肯承认自己中原汉人的身份,而且还助纣为虐,协助异族欺压汉人,多次对自己的结义兄弟、也便是那个愚笨的孩子狠下杀手。最后他害人害己,不慎沾染上自己曾经留在对方身上的剧毒,暴毙当场,沦为世人唾弃的败类。
至于我们今天这个故事的主角,却是这个聪慧孩子当年引诱一位捕蛇女子,共同生下的一个男孩。
话说这个男孩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由母亲一手带大,待到母亲因病去世,他便只能流落街头,尝尽人间疾苦。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男孩竟碰上了父亲当年的结义兄弟、也便是那个愚蠢的孩子,自此被他们夫妇收留,称之为‘伯父’、‘伯母’。
后来伴随着男孩渐渐长大,出落成一名英俊的少年侠客,也渐渐明白了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被人害死。历经几番查证,少年侠客终于得知自己的杀父仇人,居然正是从小到大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伯父伯母,他惊怒之余,由此起了报仇的念头……”
说到这里,木中之人突然停下自己的讲述,向对面的小余问道:“你可有在听?”
小余一愣,急忙回答道:“我在听。”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我只是在想,故事里的这个主角要向自己的伯父伯母寻仇,这似乎有些不合情理。”
木中之人问道:“此话怎讲?”
小余沉吟道:“且不论他的父亲是善是恶,他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更别说什么父子恩情。反倒是他的伯父伯母将他抚养成人,要论恩情,原当胜过一个徒有虚名的亲生父亲才是。他又怎能为了一个所谓的亲生父亲,就下手去杀害自己最亲近的伯父伯母?”
说到这里,他不禁苦笑一声,又说道:“就好比我的亲生父亲是谁,至今也没有人给我一个准话,要论父子恩情,我这个亲生父亲,恐怕还比不上当年收养我们几个孤儿的老爹。倘若有人告诉我说,我的亲身父亲就是被收养我的那个老爹所害,要我杀了老爹替父报仇,至少我是下不去手。”
听到小余这番话,木中之人不由地微微一笑,说道:“你之所以有此想法,是因为你生长在这南疆荒僻之地。须知中原汉人,自古便将君臣父子、纲常伦理看得极重,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原是在常理之中。”
说罢,他又继续往下讲述道:“左右只是一个故事,我只管讲,你只管听便是。
正如你方才所言,这位少年侠客几次三番想要谋害自己的伯父伯母,却因亲眼目睹了他们为国为民的侠义之举,而且还对自己一片赤诚,再回想起过往种种,到底还是下不去手,只能将这份杀父之仇深埋心底,孤身浪迹天涯,十六年间再也没见过自己的伯父伯母。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已经变成中年侠客的故事主角,撞见伯父昔日的一位瞎眼师父,经过双方一番畅谈,侠客才终于知道了自己亲生父亲卖国求荣、忘恩负义的不堪过往,以及他害人不成反害己,终究自取灭亡的下场。
至此,侠客的心结才算真正解开,最后和他的伯父伯母并肩抗敌,用一枚飞石于万军之中击毙异族大汗,从而令北漠再不敢侵犯中原疆域。而这位侠客也和他的伯父伯母一样,成为了深受世人敬仰的一代大侠。”
话到此处,这个故事便已讲完。木中之人也和往常一样,并未就此再和小余探讨什么。
但是不同于以往,接下来他并没有开始今天的功课,而是向小余说道:“说罢,你有什么要问的?”
小余心知这位师父已经看出了自己今日心有疑惑,当下也不隐瞒,便将冬雪、秋月二堂争相招募自己的事从头到尾都说了,最后说道:“幸好那春花堂只收女教众,否则看这架势,只怕春花堂也要来找我前去任职了。但我始终想不明白这里面的缘由,若说他们是因为知道我的身世来历,所以才会特别关照,但似乎又不太像。”
对于小余这一疑惑,木中之人顿时干笑几声,说道:“你猜的没错,他们的确不知道你的身世来历。甚至整个夜神殿上下,除了当年将你带回南疆的夜神殿圣女,以及我这个不人不鬼的师父,便再没有人知道关于你的事。至于地界各堂都想将你纳入麾下,那却是所谓的‘政治’了。”
小余心中暗道:“就算只有你们两人知道我的身世来历,殊不知白教头和邓坊主早就已经猜到了,只是至今都无法证实而已。”
他嘴上自然不会透露白教头和邓坊主二人,只是问道:“什么是政治?”
只听木中之人缓缓说道:“所谓政治,布政治事也。原是指在位者的治国之道,但如今却已有了另外一层意思,乃是指经营自己的人脉和关系,从而让自己成为在位者,抑或是保住自己在位者的地位。”
顿了一顿,他继续说道:“堂主也好,祭师也罢,都属于地界的在位者,自然要想方设法保护自身利益。换句话说,就是要保住他们今时今日的地位,并且尽量替自己的亲友乃至后人谋取利益,让他们也能成为在位者。而这当中最有效的一个方法,就是讨好掌握着自己命运的上司,也便是这神寂山山顶的天界。
所以尽管他们不知道你的底细,但是自从一年前的神殿选拔之上,你当众提出要前往天界借用兵器,居然获得了应允,再加上之后每七日便要来此一趟,他们看在眼里,自然能够猜到你的身份一定非同寻常,至少是与天界有着极深的渊源。
于是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对于地界这些在位者而言,若是能够将你纳入麾下,便等于是通过你与天界建立了一份额外的关系。只要将你留在堂中,并且照顾好你,也就算是为你在天界里的关系办了事,从而让他们如今的地位更加稳固,甚至往后说不定还能派上大用场。”
听完木中之人这一番详细的解释,小余这才恍然大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可是回想冬雪堂潘堂主和秋月堂月之祭师当日的言行,包括自己如今任职的夏风堂,这当中自己却并没有得到什么特殊的照顾,似乎又不像是他们想要通过自己攀附天界。
木中之人似乎看出了小余的不解,随即又说道:“须知自古拍马屁者,最忌讳的便是拍在马腿上,那倒不如不拍。你的身份天界并未对外声张,也不曾吩咐地界这些在位者要特别关照于你,他们自然不敢擅作主张。所以尽管他们想要讨好于你,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殷情,否则到头来会错了意,只会适得其反。
而这当中的道理,便是凡事皆须有度,无论太差还是太过,均非善事,务必要把握住两者之间最为恰当的平衡点。至于如何找到万事万物的平衡,方法其实就在你上上个月念完的【中庸】里面。只因你年纪尚浅,眼下还参悟不透其中玄机,要等到日后又或者是毕生之功,方才足以参透。”
小余不料自己所学的这些儒家典籍里面,居然还蕴藏着如此高深的学问,难免有一种学无止境的望洋兴叹,急忙回答道:“是。”
随后他又想起因为没能加入冬雪堂引刀自刎的阿丽,不禁心有所感,叹道:“这些所谓的地界在位者,为求自身利益,就我这么一个身怀阳派内力的废人也要招募。相比起来,那些既有实力,又一心想要为夜神殿效力的教众,反倒是被拒之门外。”
要说小余这一句感慨,本是随口而出,也算是要就此结束这个话题了。然而木中之人却对他这句话来了兴趣,问道:“既然你有此一说,那我倒要考一考你,之前教过你的【尚书】所记,上古虞、夏、商、周四朝的更替,依你之见,这当中最本质的原因是什么?”
小余微微一怔,思索着说道:“应该是朝廷施政不当,以至民不聊生,终于官逼民反,这才推翻旧朝建立新朝。”
却听木中之人笑道:“错了错了!从古至今,在那些在位者眼中看来,百姓便如圈中牛羊,纵然饿死累死,也无法对他们造成半点威胁,更别说他们能够揭竿而起、取而代之了。”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略带兴奋地说道:“王朝更替,从来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将有本事的人拒之门外。任凭你有多大本事,不管如何奋发上进,却永远都不可能上位,从而跻身在位者的行列,到最后自然就只能造反。
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乃是因为上位者的位置毕竟有限,但皇族的子子孙孙开枝散叶,达官贵人的子子孙孙同样繁衍生息,久而久之,有限的几个位置还不够让这些人来坐,自然再无可能让外人来坐。
至于这些依靠血统家世上位的人,挨个说成废物,或许有冤;隔一个说成废物,必定有漏。相比起来,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久居于这些废物之下,自己却又无上位的可能,忍无可忍之时,便是率众造反,改朝换代之日。至于百姓,从来都只是被双方利用的工具罢了。”
小余再一次被他这番言论所震慑,仔细一想,所谓的改朝换代,根源的确正是如此。
待到他再往深处一想,随即明白了对方突然提及此事的缘由,脱口问道:“你是说……说夜神殿的这些在位者,包括他们的亲友和后人,同样已经占据了夜神殿里的所有位置,从而让真正有本事的人无法上位,到头来便只能……只能造反了?”
木中之人顿时发出一阵低沉的长笑,沉声说道:“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原是自然之理,夜神殿当然不是例外!须知夜神殿在这南疆地界,至少已有三百多年的经营,教中无论天、地、人三界,其间所谓的在位者,已然根深蒂固,再也没有外来人的位置可言。甚至早在我前来南疆的数十年前,这夜神殿便已经走到头了。”
说完这话,他再看到眼前这个惊疑未定的徒弟,随即又咳嗽几声,平复下自己兴奋的语气,说道:“你也不必担心,凡事走到尽头,也并非只有推倒重来这一个选择,还有‘变法’这一选择。所谓变法,待到再有四五次功课、等你学完【儒家】这些基础典籍之后,我便会教你【史家】的著作,从而了解中原历代王朝的兴衰,届时你自然便会知晓。
但有一点却是万变不离其宗,不管是何种变法,任凭它披着各式各样的外衣,其本质确实相同。那便是设法清除一大批在位者,从而替那些被拒之门外的有能力之人腾出位置。只要能够收编掉这些有能力之人,其余芸芸众生,便如牛羊般可牧之,无论如何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算来小余已经跟着这位木中之人学了有一年之久,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像今天这样长篇大论,而且言辞中还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似乎夜神殿如今的境遇,包括他所谓的“变法”,竟是与他有关?
只可惜不等小余发问,这位木中之人口风一转,随即便如往常一样,开始了今天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