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端着菜回来的时候，气氛僵硬又凝固。
余琛喊他坐下来，“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石头一开始还并不想说，但见余琛阴沉的脸色，也只得将一切都道出来。
其实这事儿吧，并不复杂。
就说石头来着天葬渊上以后，负责了几人的饮食，每天都要下山买菜肉和油盐酱醋。
一来二去，同坊市当中一家姓周的卖菜夫妇，熟络了起来。
石头说这家人啊，卖的菜和肉都新鲜，为人也实诚，从不缺斤少两，他卖菜卖肉，都如这家。
直到半个月前，这周家夫妇，关门了。
石头当时还疑惑呢，但也没多想。
直到几天前，官府的人送上来两具残骸，葬于天葬渊。
虽然尸体已被毁得面目全非，不见人样。
但尸体背后跟着的两道鬼魂，却让石头无比熟悉。
正是那卖菜夫妇。
俩人都是怨气深重，又怒又痛，好似遭受了什么悲惨之事。
余琛不在，石头和李元清便接过帮上京百姓完成遗愿的活儿，这么一问，方才将一切都知晓了去。
原来说这周家夫妇，生了个女娃，十六七岁，生得俊俏，虽说没有修行资质，但凭乖巧懂事，凭知书达理，在主城区一家大酒楼当侍女。
虽说是侍女，但毕竟是大酒楼，主要服务于那些达官贵人和非凡客。
所以报酬也是不菲。
周家女娃便经常给周家夫妇寄钱回来，回家探望时候，也是买一些珍药宝丸回来。
石头见过这姑娘一次，生得确实俊俏，而且有礼有教，心地善良。
言归正传，半个月前，一个深夜，有人敲响了周家夫妇的门。
原以为，是女儿回来了。
结果一推门。
倒确实是他们女儿。
只不过是死的。
只剩下一具伤痕累累的无头尸首，被酒楼的人送回来。
夫妻俩如遭雷击，当场跪地，痛哭流涕。
那酒楼老板也是无奈，奉上一大笔银钱，劝两位老人，就当这事儿过了，莫要深究。
原来啊，是因为那天晚上，酒楼来了位大人物。
——是真正的大人物，一句话就能让酒楼开不下去的那种。
后来，大人物吃菜喝酒，突然见了周家女娃，眼里发光。
说是什么绝好的炉鼎体质。
要将周家女娃带走修行。
后者不愿，那大人物脸色一沉，便当场将女娃侮辱了去，末了，还一口咬下了她的脑袋。
有人这般闹事，酒楼老板自然又怒又忿。
但这大人物，他却是惹不起。
否则，他整座酒楼都得跟着陪葬。
不仅如此，还得跪地磕头，说没把大人伺候好。
终于将那煞星送走以后，他望着周家女娃的尸首，方才叹息，将其送回周家夫妇家里，并给了他们一笔养老钱。
酒楼的人走了。
周家夫妇却一夜白头，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
他们要报官，要申冤！
可惜啊，后来他们逐渐了解到，那位犯了事儿的大人物，乃是三十六天罡门之一的血蚺凶家的公子！
怀玉城的衙门压根儿不敢接立这案子！
幸亏有街坊里的某個残废老道人指点。
说这事儿啊，对于周家夫妇来说，是天塌了。
但对于上京来说，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要真想翻起点浪花啊，只有把这事儿，往人和妖的矛盾上引。
于是，第二天，俩老人千难万险，来到主城上京御府，拉起血书，泣血而泣，说蛇妖无道，残害人族！
上京城里，人道和妖族，道门和凶家，本就关系微妙，明争暗斗。
周家夫妇这么一闹，更是引起诸多人道炼炁士的关注来。
一天结束，夫妇俩回到酒楼，心想明天再来一次，明天不行，后天还要来！
直到为女儿伸张正义为止！
结果吧，还没到明天，他俩睡梦之中，妖风吹过，直接给老俩口抓走了。
清醒以后，面前的竟是一年轻公子。
正是那传闻之中，血蚺凶家的公子。
此时此刻，这位公子，无比震怒。
老两口的做法，引起了人道的注意，他也被族中责罚，让他将此事处理好。
血蚺公子如何处理？
他自然解决不了人与妖的矛盾。
那就解决人。
于是，一番泄愤一般惨无人道的折磨以后，周家夫妇含恨而亡，死无全尸。
直到第二天被人发现，送上天葬渊来，才被石头知晓了一切真相。
同时，老两口留下遗愿，一定要让残杀女儿的凶手，受到惩罚！
石头本来就一老实人，虽说憨厚，但也嫉恶如仇，越听越怒，当即拍碎了桌子，带上面具，下了山。
朝主城区去了。
左右打听，逢人便问。
知晓了那血蚺公子，如今正在洛水花场，寻欢作乐。
石头一腔热血，踏水而去，降落在那花船之上，赶走了所有侍女和乐师，站在了那血蚺公子面前。
对方活了那么多年，凭借三十六天罡之一的血蚺凶家的威风，可还从来没人敢找他麻烦！
当即大怒，要将石头碎尸万段！
可他年纪轻轻，不过是入道境，同龄人中，已是佼佼。
但怎么可能是石头对手？
三下五除二，石头便将其五肢打断，最后在那公子的哀嚎和求饶中，轰碎了他那脑袋。
死无全尸！
可凶家之人，毕竟是三十六天罡的恐怖势力。
这血蚺公子哪怕不是什么核心的嫡血，却也是凶家的脸面，在这上京城当场被生生打死，哪能这么算了？
这不，石头还没来得及走呢！
血蚺凶家的一位天尊，便从天而降，降临洛水！
煌煌无尽的恐怖神威，那一日笼罩了整个洛水。
石头是厉害，元神之境，可敌渡厄，一身天罡明王之力，能破碎虚空，开山裂海！
一开始，还能接下那天尊一两招。
但随着那位天尊，场域展开。
石头压根儿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好似那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他傻，他也天真，他觉得周家女儿，周家老两口，那么好的人，被人残忍杀害了。
那凶手就应当付出代价。
杀人偿命。
这是写在上京律法里的。
不管他是谁，是街头混混，还是凶家后裔。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就是天理。
但那位天尊，四十来岁，一身血袍，高高在上，显然他并不这般认为。
他居高临下，告诉石头。
——在上京，在东荒，在任何地方，拳头大，才是天理。
然后，一掌拍碎了石头。
幸亏石头不仅是人，还是被余琛敕封的阴间之神日游神。
肉身陨灭，却也不会魂飞魄散，回了天葬渊上。
李元清一见，当然会问啊。
石头才忿忿不平，把一切都说了。
然后他又问李元清，血蚺凶家是什么玩意儿。
李元清照实说了，血蚺凶家，乃是天罡三十六门之中的十八凶家之一，其内有一位合道的无上存在，是七圣八家十五御之一的烛龙世家的附属，第一狗腿子。
这些年来，帮烛龙世家做了好多见不得光的事儿。
石头脑袋木，反应慢，但并不傻。
晓得七圣八家到底是什么可怕的存在。
当即好似一盆冷水从头浇下，连连央求李元清，不要告诉余琛，他怕给余琛惹麻烦。
李元清没说话，只是脸上忧虑。
然后转过头传信给虞幼鱼。
恰逢此时，余琛回来了。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了。
石头讲完以后，悻悻下去了。
余琛也脸色平静，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吃了几口菜，就回了屋，不晓得干什么去了。
剩下虞幼鱼和李元清。
李元清叹了口气，看着余琛房间紧闭的房门，充满了担忧。
“看你的模样，你似乎也不想让看坟的晓得这事儿？”虞幼鱼突然开口问道。
“但我知晓，瞒不住的。”
李元清摇了摇头，“所以，我才会向圣主冕下发信，请您来解决——倘若在老爷回来之前，您将这事儿处理好了，也将那伤了石头的天尊镇杀了，那倒还好，一切都还在可以掌控的范围内。
到时候老爷再回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应当也不会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可惜……”
“可惜他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虞幼鱼也是叹了口气。
凭她如今的身份，倘若指名点姓要杀一位三十六天罡之一的凶家的天尊，并不是什么太过困难的事。
烛龙世家，大抵也能卖她这个面子。
她和李元清想的一样——倘若此事如此终结，那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内。
前提是，在余琛回来之前，就把一切都处理好了，处理得干脆利落，干干净净。
但，余琛回来了。
除了石头以外，虞幼鱼和李元清都晓得，余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平日里，倒是挺好说话，也没什么架子。
“但他在某些事上，比起一贯以“杀伐果断”著称的阎魔圣地圣主的您来说，老爷的想法和做法都更加极端，更加决绝，更加……百无禁忌。”李元清叹了口气，道。
就这么一个人。
跟了他最久的石头，被打杀了。
他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虞幼鱼和李元清，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但现在，没法儿了。
他已经晓得了。
虞幼鱼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
九月的夜，虽不再如那酷热的流火之季，但仍有蒸腾的暑气从地里涌出来。
没有一丝风。
天上的云，压得很低，天葬渊上，寂静无声。
“先回屋吧。”
虞幼鱼站起身，
“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