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至狮子楼,武植不免升起物是人非之感。
此时的狮子楼早已收拾的干干净净,仿佛前日捉拿辽人细作的大案并未发生过。
前面引路的还是那个小二哥。
只是小二哥嘴里称呼的不再是“杨大官人”,变成了“武都头”、“几位军爷”。
比斗之后,武植喊上张猛三人和张大外出吃酒。
男人的交情可以通过打架建立,更可以通过酒桌加深。
一听是去狮子楼这种高档的消费场所,张栋、雷三欢呼雀跃,张猛也裂开了笑容,张大更是喃喃道:“太破费啦,太破费啦。”
看出几人第一次来,武植笑而不语。
这些人是他的下属,固然要打成一片,但军卒畏威难畏德,过于放低姿态,反而容易被轻视。
初入军伍,武植虽然没有半点经验可言,但不妨碍他摸索御下之道,不指望将来都内厢军如臂使指,但至少有几个可用之人。
几碗酒下肚,几人都是觉得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这几位悍卒桀骜不驯,张大除外,敬畏之心很淡薄。
但武植先是武艺上折服他们,又如此折节下交,三人心底都生出念头:“跟着此人做事还不赖!”
张猛也打开了话匣子:“武都头,你可曾听过豹子头林冲?”
“可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林教头?听说是因刺杀高太尉被发配去了沧州?”武植当然知道林冲经历了什么,但此时林冲的消息并没有广而传之,而且张猛显然想说点什么,武植没必要扫了别人的谈兴。
“正是林教头!刺杀之事,纯粹是设计陷害。分明是高衙内那厮看上了林娘子,才不择手段的将林教头革职发配,可怜林教头如此好汉,被高太尉一家搞得家破人亡。我不过私下里替林教头不平了几句,就被降了军阶发回原籍,充了厢军,奸臣!”说到这,张猛锤了下桌子,恨恨道。
“岂有此理!朗朗乾坤之下,这高俅一手遮天不成?”武植适时的跟着表达出气愤。
“东京谁人不知,高俅靠着一手踢球的本事幸进,懂什么治军,官家糊涂啊!”
“噤声!”张大吓得立即上前捂住了张猛的嘴巴。
说说权臣也就算了,还敢非议官家,真是嫌命长了。
张猛自觉失言,闷头灌下一大碗酒,不再说话。
张栋见气氛尴尬,凑了过来,“武都头可知,王朝六是张县尉的小舅子,他仗着张县尉整日在营中横行霸道,周都头不在的时候,更是以都头自居的。小人觉得,王朝六那厮可能会针对都头。”
雷三也附和道:“小人也这么觉得,王朝六是个小人,以前就处处针对我们队,武都头定要小心他使绊子。”
张猛似是想起了什么,也道:“他们说的不错,武都头有所不知,今日本该我们队守城,王朝六死皮白咧的跟我轮值,想来是提前知道都头要来营中的消息,故意躲着都头不见,不知藏着什么坏!”
“多谢诸位兄弟关心,武植心领,都在酒里!干!”
“干!”
想到张弛那张浓眉大眼的可信赖模样,武植心底直呼看走眼。
之前竟然没有看出一点端倪,我还以为张弛对我颇为欣赏呢,这当官的,心思真是没一个简单的。
还是太单纯啊。
腹黑一路道阻且长!
...
张猛三人走后,张大竟又回转过来。
“张大,你果然有话跟我说。”
方才席间,张大欲言又止的模样引起了武植的注意。
酒足饭饱之后,武植便以还有事为由让他们先行离开。
不过半盏茶功夫,张大敲门而入。
“都头慧眼如炬,张大佩服!武都头可知,王朝六为何盯上了都头之位!”
“为何?”武植饶有兴趣的看着张大,他总觉得张大这个人不简单。
“阿胶!”
阿胶,与人参、鹿茸并列为中药三宝,放在现世都是非常珍贵的滋补之物。武植自然知道,但实在想不出其中关联。
“跟阿胶有什么关系?”
“武都头别急,听我慢慢道来。准确来说,是跟阿井水有关。”
阿井?!
上古时期,阳谷西侧有大片的湖泊,名阿泽。阿泽褪去,独留皋上大井,其巨如轮,深六七丈,井水清冽甘美,是谓阿井。
就听张大继续道:“众所周知,阿井之水乃水中极品,阿井之水熬制驴皮出的真胶品质上佳,阿胶之名也由此而来。自唐以来,阿井出水越来越少,阿胶就变得更加珍贵!如今,我阳谷所产阿胶为皇家专供,民间禁止取水熬胶!花太监被派驻到咱们阳谷,就是提点阿胶纲之事。”
“看守阿井正是我们厢军的人马。王朝六一心想当都头,想必就是要在看守一事上大作文章。”
“莫非王朝六抱着盗水倒卖的心思?”
张大摇摇头,道:“武都头有所不知,景阳冈上有个高家庄,这高家最善养驴,上等的驴皮最适合熬胶。这王朝六家的大姐嫁给了张县尉,二姐却被高家小儿子高祈盛相中。周都头病退之后,阳谷地界就突然出现了品质上佳的真胶,虽无阿胶之名,却有阿胶之实,想必其中另有蹊跷!”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连襟关系,高家和张县尉已经串联到了一起,张县尉监守自盗,负责取水,然后提供给高家庄熬胶?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张大含笑不语。
“张大,你究竟是什么人?”
“武都头何必寻根究底,张大不过一个军中老粗罢了。”
“军中老粗可说不出刚才这番话,不管你目的如何,还是要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内情。”
张大告辞离开,就在他要开门走出之时,武植道:“张大,烦请你告知背后之人,武植是个知恩图报的!”
如今的阳谷官场,谁人对武植有恩呢?
武植的话明显意指他背后之人是顾知县。
张大不禁身体一僵,没有反驳,转身向武植拱了拱手。
...
什么知恩图报,武植不过是想试探下张大的反应,如果确是顾知县,这句话也能立下人设,让顾知县安心。
但这张大背后之人会是他吗?
武植思索再三,只觉得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形若隐若现。
山羊须、笑面虎、大肚皮。
似乎就是顾知县!
无怪乎他这么想,步军都头是顾知县任命的,带他进军营的差役是知县亲信,而他明显跟张大很熟悉,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顾知县与此事有关。
顾知县要借我之手掀起大案不成?
张大能告诉我这么多,但他不可能全部都告诉我,那么他们掌握的实际情况会更多,如此程度依然不能向张县尉发难,必然有所顾忌,那么他们顾忌的究竟是什么的?
是那个内侍花太监么?
一时间,武植只觉得此事千头万绪、迷雾重重。
不能贸然行动,小心被人当了枪使。
如果张县尉这么在意都头之位,一定会有所动作,武植决定先按兵不动,坐等张县尉出招!
害,这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事啊!
真特么心累!
想过点安安静静的小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
武植心事重重的回到紫石街,就看见坐在自家门口的狗剩向着路口方向张望。
这才想起,昨日约好了要去看看他的弟弟妹妹。
当然,探望自然是目的之一。
嫂嫂如今孤苦伶仃,他一定要对嫂嫂身边之人把好关,此事必须上心!
经历过鱼水之欢,武植发现自己的欲望变得由内而外起来,对嫂嫂竟也升起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杨兄啊,我怎么控制不住我技几了。
“狗剩,怎么没进去家里?”
狗剩一看见武植,就立马站了起来,憨笑道:“武都头,我也是刚到,怕扰了潘娘子清净,就没进去。”
还是那个知分寸、懂进退的少年!
跟潘金莲知会了一声,武植就带着狗剩去往他家。
临走之前,潘金莲那拔丝不舍的目光,几乎让武植找理由推掉今日安排,让狗剩先回去。
这个小妖精!
走着走着,武植发现周围的环境越来越熟悉,这不是去往孟母祈蚕祠么。
原来狗剩那日偷了钱就直接往家跑啊。
狗剩的家距离祠堂非常近,不过两条巷子的距离,一处破烂的院落映入眼帘。
跟着狗剩进去,武植惊讶的发现,这里竟然有七个半大少年和小孩子,有男有女,大的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小的七八岁。
一看见狗剩,这些孩子们就飞奔过来,狗剩哥、狗剩哥哥的叫个不停。
本来他们有些畏惧武植这个陌生人,但在果品的攻略下,很快恢复了欢声笑语。
“见过都头哥哥!”
“都头哥哥,你是做什么差事的呀?”
“都头哥哥,你带来的果子真好吃。”
…
“让武都头见笑了!”让弟弟妹妹们一边去玩,狗剩挠了挠头,向着武植有些羞赧道。
“没关系,狗剩兄弟你把他们保护的很好,也教导的很好。”
“他们叫我一声哥哥,我就有责任保护好他们。其实弟弟妹妹们很听话,我按瓦子里听来的说唱教他们,他们很喜欢。”
破案了,难怪狗剩总给他一种很有教养,但似乎有些不合时宜的礼数在身,感情是跟说唱里学的呀。
瓦子里的娱乐活动繁杂多样,虽然还没有完全成型后世的戏剧、说书,但已经有了一些雏形。
“武都头,您猜的没错,弟弟妹妹们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我们都是乞儿,在这个荒废的院子里抱团取暖。祠堂的主持慈悲,我们偷偷将里面的供品取来,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竟然已经宛如父兄般养活着这么一大帮孩子。
“他们的父母呢?”
武植其实最想了解的是狗剩的身世,但也不急,先从这些孩子入手可能更合适。
“武大哥,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个头高高壮壮的黑小子,叫李二牛,我最早认识的他。他是太能吃了,被父母赶出了家门,在街上行乞,我把乞讨来的糕点分给了他,二牛就一直跟着我。”
狗剩的目光看向孩子们的方向,但双目没有聚焦,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后来我们被一伙乞丐盯上了,他们唱着不知名的歌谣,我跟二牛稀里糊涂的就跟着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歌谣叫莲花落。”
“他们逼我们卖惨、偷东西,不听话就打骂。后来…后来我们逃了出来,这些弟弟妹妹就是跟我们一起逃出来的。”
狗剩似乎不想提及起那段不堪的过去,脱逃的过程含含糊糊的就带了过去。
武植不傻,从乞丐团伙中逃生,还能救出这些小孩子,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说不定经过了一番斗智斗勇,甚至是搏命厮杀。
但武植并未听说这几年阳谷有发生过大案,要么李二牛和狗剩处理的干干净净,没有留下首尾,要么那伙乞丐问题很大,不敢报官。
一时间,武植看狗剩的目光流露出一丝异样。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手段,是个狠人!
不过这样一来,武植反而熄了让他去杨宅做事的念头,好刀谁都喜欢,但太锋利了容易伤人,不如留在自己身边好了。
“狗剩兄弟,今后怎么打算?行乞终究不是正途,何况你还有这么多弟弟妹妹要照顾。”
狗剩突然向武植跪了下来,“武都头,狗剩不是蠢人,这个世上没有人无缘无故对谁好,能遇上杨恩公已经是我撞了大运,您是想让狗剩为您做事对不对?”
“没错,狗剩,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当真聪慧!”
“狗剩愿意跟随武都头,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我可以跟都头做事,但我不当兵,当兵刺面,与囚徒无异,弟弟妹妹问起来,我不知如何回答。”
“哈哈,没问题,我并不想让你随我入军伍,我对你另有安排!”
“狗剩拜见主人!”
狗剩的称呼让武植有些猝不及防,他顿了顿,正色道:“狗剩,以后你虽然跟随我,但你是我兄弟,不是奴仆,不要以主人相称,恩,还是称呼我武大哥吧。”
“是,武大哥!”
“明日,我打算去一趟张秋里,你随我一同前去罢,也许你们的安身之处,就看明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