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
大概是个黄昏。
在矗立着白帝城的朝阳山后,是半轮金色的落日,落日连着火烧云,一层一层铺满天空。
浮峰上像是被人点了一把火。
这时的兰若山还在下着雨。
头带斗笠的少年刀客,与拄木棍的黄衣少女,在清凉的晚风中,并肩迈入白帝城。
高阔的城门像是一张血盆大口。
尤天已经死了,在白玉城虐杀宋家十三口的五人,还剩下宫益、向欣、南从简、潘梅枝。
他们四人的行踪,赵连城还没有头绪。
“人在哪儿?”赵连城问。
李心之答应过他,会带他找到这四人。
“别急,跟着我。”李心之望着眼前的琼楼玉宇,“这高楼建的要捅破天,一层一层皆是以人为奴仆,这漫漫长街,琳琅满目,可那些商贩,从来不展愁容。”
他们从北门入城,白帝北域是整个白帝城最繁华的地方。
赵连城看向宽阔的街边,琳琅满目中,有一个卖面人儿的小摊,小摊里有一个捏面人儿的小姑娘,还有一位点头哈腰的老汉,在老汉佝偻的破衣衫前,穿金丝绸缎公子哥儿,手上正把玩着一个小面人。
“这小玩意儿还不错,是你亲手做的?”
老汉低着头道:“回公子,是我孙女做的。”
公子哥瞥一眼他铺子里正一心一意捏着面人的小姑娘,笑道:“还不错。”
“公子,三文钱。”老汉抬起笑脸。
公子哥点点头道:“倒是不贵。”
他抬起手,滑腻的衣袖从他洁白的手腕上落下,只是勾勾手指,在他身后便有两位带刀护卫走来,一人恭敬地交给老汉三文钱,一人抱起他铺上捏面人的小姑娘。
“公子!您……您要干什么……”
公子哥眉头微皱,却再没看他一眼,带着两位护卫便要离去。
小姑娘哭红了小脸。
“爷爷!爷爷!”
公子哥不耐烦地扣扣耳朵,扛着小姑娘的护卫便会意,正要一巴掌将这哭闹的小姑娘拍昏过去,却被一只少年的手抓住了手腕。
护卫在斗笠下,看见一只猛虎一般的眼睛,惊得他汗毛倒竖,下意识地就想退后,可是手腕上不可抵挡的巨力使他进退两难,在他不知所措时,肩上扛着的女孩已经被一道身影夺走。
公子哥眉头轻挑,拍着手赞扬道:“身段不错。”
下一句话他没再能说出口。
因为一柄刀的刀尖儿,正顶在他耸动的喉结上。
“滚。”赵连城说。
“好。”公子哥笑着退后,带着两位护卫离去。
李心之抱着怀里哭红了小脸的女孩,摸摸她干瘦的脸,轻拍她皮包骨般的背,想放下她,却又心疼地抱紧。直到这小姑娘在她怀里停止哭泣,李心之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后,才恋恋不舍地把她放下,让她去找爷爷。
在孙女奔来的刹那,老汉原本悲痛的脸,却在此刻变得惊恐。
他佝偻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带动破损的衣衫在风中作响。
老汉跑到公子哥的身前,跪在地上不断地磕着头。
“万彻公子,我不认识他们!你带我孙女走吧!求求你!求你……”
他跪着痛哭的同时,举起颤抖的手掌,那枯枝般的手指下,掌心满是老茧,这些茧子上放着三个铜板。
他磕破的额头流出一行血迹。
公子哥没理他。
先前给他三文钱的那位护卫,扶起这位老人道:“我家公子赏你的,你们赶快走吧。”
小姑娘穿着去年的新衣,泪痕被晚风吹干在小脸上。
她就这样安静地站在火烧云底,憋着眼泪,手里紧紧攥着不成模样的面人。
……
九月十二。
赵连城在白帝西域,遇见了昨日扶起老汉的护卫。
他被打断了两条腿,低着头在被屎尿涂了无数层的褐色街道上爬行。
白帝西域的空气都是浑浊的,每一处墙角上深黑色的污渍,像是这里的烙印,在这惊心动魄的标志上,总能飘出新鲜的尿骚味儿,走在街上要时刻注意脚下,因为这里不是野狗的狗屎,便是人的粪便。
肮脏是这条狭窄街道的名字,苦痛是这半座城辉煌的过往。
在这里每一个行人的身上,都拥有光阴沉淀的味道,这是一种酸了的卤肉味儿,亦或是一碗在三伏天里放了三天三夜的白米饭。
这里的时间在发霉。
时不时路过倒塌下的房屋,横在碎砖块、烂木头里的房梁下,依旧居住着衣衫褴褛的人。
赵连城医治好护卫的断腿后,离开了这里。
“他死了。”护卫说。
赵连城没问他是谁。
护卫看着赵连城离去的背影,自顾自地呢喃着:“他有一个儿子,春天的时候带着妻子出摊。他的妻子很漂亮,可是在这儿漂亮是种罪。他儿子比我还惨,不仅妻子被公孙万彻掳走,还被一群王八蛋按着挑断了手筋,又被这群狗东西用劈柴的斧头砍下了两条腿。他妻子不堪受辱,一头撞死在了公孙府邸的承梁柱上,她的尸体也是我埋的,和被活活打死的老汉一样,被我埋在了乱葬岗,我给他们立了墓碑,虽然只是一截枯木。”
“他是我的同窗,我恨我自己,没能鼓起勇气替他报仇。”
……
九月十三。
小姑娘死在昨天,死在赵连城赶去的前一刻。
公孙万彻横尸长街。
其父公孙奎震怒,下令全城通缉赵连城,赏银五千两。
埋葬了还不知道名字的小姑娘后,李心之看着通缉画像,对比着赵连城的脸,强颜欢笑道:“这也不像啊。”
赵连城看着她。
李心之撕下通缉令,卷起后放进怀里。“我以为你不会杀人。”
赵连城还是看着她:“我也这样以为。”
李心之问道:“察觉到了吗?”
赵连城点头道:“嗯。”
走出兰若寺的那一刻,魔染已在他们心里扎根。
白帝东域,紫阳书院的流云广场上,静坐着两个外来人。
“在这儿感觉怎么样?”李心之望着来往学子,手上转着一个小木棍,木棍上是一个小面人儿。
她这双锋锐的丹凤眼底,泪光闪动似柔情,她的眼里埋葬着昨日的悲伤,在此刻悲伤爬出坟墓,涌上心头。
她还抱过那位可爱的小姑娘,亲手抚摸过她脸颊。
赵连城沉默不语。
李心之把整个面人塞进嘴里,鼓囊囊的脸蛋,像是一只嘴里塞满松果的松鼠。
她喷着唾沫星子说:“这世界病了,需要一副猛药来医治。”
赵连城看着来往学子问道:“你凭什么认为,你们是那副药?”
李心之完全咽下面人时,泪水已在脸上交错,她哭红的眼,像是前日里的火烧云。
“好苦啊。”她说。
可是面人明明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