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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络腮胡的恐惧,赵让反而更加不可思议。
他看着自己得刀,以及握刀的手。
不明白方才那刹那为何会爆发出这样极致的力量。
“难道又是‘势’?”
刀无心自动。
在出刀的瞬间,赵让精神空灵,就像是做了一个怎么也记不起来的梦。
以往赵让触发“势”这种玄妙的意境时,还是有十分清楚的记忆的。
能记得当时的天色,刀柄的触感,以及空气中的味道。
像这般全然放空,还是头一回出现。
再看蜷缩在墙角的络腮胡,赵让不由得朝他走去。
看到赵让越来越近的身影,络腮胡想要支撑着爬起,大身上的剧痛让他无法挪动分毫。
终于,赵让站在了他的面前。
络腮胡仰头看着赵让,像看着一座伟岸的佛塔。
赵让的眼神却集中在他的掌心上。
刚才就是从他的掌纹中,看到了破败的寺庙,滚落的佛头,以及染血的僧衣。
“那个人,是不是你?”
赵让开口问道。
络腮胡被他这句话问的有些懵。
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俩,何来的“那个人?”
赵让问完也觉得自己有些想当然了……他能看到的,络腮胡不一定能看到。
“八王寺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让换了个问法。
眼前的络腮胡绝对是那场浩劫的亲历者之一。
作为曾经佛门香火第一鼎盛的庙宇,竟在昼夜之间分崩离析,化作焦土,这已经成为大威北境最大的隐秘。
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发生了这么大的动荡,查缉司却始终缄默,不曾有任何行动,这背后的因果就变得更加耐人寻味起来。
听到八王寺三个字,络腮胡眼神中的恐惧渐渐消散了。
但他并没有回答赵让的问题。
“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情?”
许久,络腮胡从回忆中归来,对赵让轻声说道。
他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且不稳定,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耗费了他几乎全部的精神。
“只要这件事不太麻烦的话。”
今晚,所有人都在与赵让谈条件。
络腮胡寻求帮忙,也只不过是把谈条件换了个说法而已,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
“你杀了我之后,能不能一把火把我烧个干净?”
赵让没有立马答应。
这个要求虽然不麻烦,但却很奇怪。
正常人即便要死,都想留个全尸,这样才好日后转世投胎。
不过赵让也的确听说过和尚去世后,好像都要火化的。很多高僧体内还会留下舍利,庙宇中鳞次栉比的佛塔,正是为了供奉这些舍利的存在。
可络腮胡究竟还算不算和尚,赵让分不清。
他与金钟镖局沆瀣一气,即便是和尚,定然也是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我没打算杀你。”
赵让说道。
他来镇店的目的只有一个——搞清楚金钟镖局运来的一百八十八口箱子里都装着什么。
后来那女人告诉了赵让答案,但却被络腮胡拦住去路。
拔刀,是逼不得已的。
能赢过他,赵让自己也没想到。
“你不杀我,我也会自杀。不管如何,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络腮胡再度请求道。
不等赵让回答,络腮胡又接着说道:
“作为回报,我可以把你所求诧异的,告诉你。”
听他这样说,赵让才点了点头,答应了这件事。
“我不关心八王寺,也不关心你的事,只想弄清楚两件事。”
“第一,那些箱子里都是什么,谁订的,为什么金钟镖局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运来。第二,我的身体怎么了……为什么会通过你的掌纹看到……看到那些事,又为什么会不由自主的出刀,而且还能破开你的金钟罩。”
两个问题并不复杂,又是络腮胡有言在先。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身子彻底靠在断裂的院墙上,头往后枕去,幽幽的说道:
“箱子里都是人,每一口箱子里,都有一个人。”
“羽衣定的,但我没有见过这个人。”
“时间也是她定的,我只负责送货。”
第一个问题回答完了。
络腮胡多一个字不啰嗦。
赵让在脑子里把他说的拼凑了一番,发现那女人并没有骗他。车里装着的的确是人,而且和羽衣有直接的关系。
就在络腮胡准备回答第二个问题的时候,他突然脖子一歪,从嘴角涌出一股黑血。
“你怎么了?”
赵让关切的问道,正欲上前,突然被一道清丽的声音拦住。
“别碰,有毒!”
阻止赵让的,正是先前与赵让谈了三个条件的女人。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赵让怒气十足的问道。
刚才那两个问题,赵让实则更在意第二个。
毕竟第一个问题,是白鹤山的事,第二个才和他自己息息相关。
听过师叔祖的说法,再经过刚才的奇异变化,赵让很是迫切的想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本来也活不久了。”
女人满不在乎的说道。
一条人命在她眼里,比虫豸还不值。
“就算他要死了,他可以在回答完我的第二个问题之后再死。”
“现在你让我去问谁?难不成你能回答?”
女人轻佻的笑着,说道:
“我回答不了,甚至都没有听懂你第二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赵让反问道。
“我想。”
杀人,只是因为想。
赵让无话可说,看着络腮胡的尸体,准备完成先前答应他帮忙的事。
“你也不想活了?”
赵让刚一动身,女人的话音再度传来。
“这好像与你无关吧?”
虽然女人对他说的都是实话,但并不能使得赵让对她增加一分好感。
“当然有关系!”
女人说道,同时挡在了赵让面前。
“他体内的阴风之毒,如果被火烧,再经风一吹,别说这处镇店,就是半座白鹤山都得死绝!”
赵让不清楚她这话里有没有夸大的成分,但他已经放弃了先前的打算。
“其他人是不是也都死了!”
赵让淡淡的问道。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停放在后院的大车旁,打开了上面的木箱子。
这些箱子两面都有气孔。
里面的人全都服用了一种叫龟息散的秘药,这种秘药能让人犹如乌龟冬眠般,陷入沉沉的睡梦中,并且将呼吸和心跳都降到最低。
若不仔细探查,几乎和死人无异。
箱子里的人还活着。
赵让说那些都死了的,是和络腮胡一起来的金钟镖局的镖师和趟子手。
“他们的打扮真奇怪。”
赵让走近,朝箱子里看了一眼,发现这些人身上穿着的衣服,不论男女,都十分鲜艳,犹如开屏的孔雀。
脚上穿着手工编织的草鞋,腰间系着一条巴掌宽的粗布袋,里面似是装着不少东西,看起来鼓鼓囊囊的。
“南地人的打扮都是这样吗?”
赵让问道。
他没有去过南地。
这些人却是从南地来的。
所以他理所应当的认为南地的人都是这样。
“穿的花枝招展,不男不女。”
赵让又补充了一句,却遭来女人恶狠狠的眼神。
她一字一顿的对赵让说道:
“他们是我的族人。”
赵让深吸了口气,说道:
“南地蜀中唐家?”
女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轻轻地说道:
“唐家,唐晚晴。”
这是她的名字。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不得不说,这是个很美的名字,很适合漂亮的女人。
但却一点也不适合她!
因为她身上没有晚晴的一点温暖,有的全是杀人不眨眼的冰冷。
“你要做什么?把他们都杀了?”
赵让的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说完他才意识到不对。
不是他的话说错了,而是发现自己竟然也变得和那女人一样,对生命变得漠视……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赵让觉得自己务必要离这个女人远一些,哪怕他在心里已经答应了那三个条件。夶风小说
“我只杀该死的人,他们不该死,只是不该来!”
女人把箱子里这些人的腰带全都抽走,而后把箱子重新盖好,接着在拉车的马儿屁股上狠狠的扎了一下。
马儿一惊,嘶鸣连连,随即撒开四蹄,拉着大车,沿着来时的车辙狂奔而去。
赶走了客栈后院中的大车,女人又来到了其他几处停放着大车的院子。
赵让在后面静静地看着,直到最后一辆大车离开,女人抱着满满的宽布腰带,扭头对赵让说道:
“老马识途,它们能自己走回去。不过估计走到半路上,巷子里的人就会醒了。”
龟息散的效力在明日上山是之后差不多就该结束。
赵让有些理解不了女人的逻辑。
对于该死的人,动起手来没有任何犹豫。
对于不该来的人,那便送他们离开就好。
“盯着我做什么?”
女人问道。
赵让张了张嘴,但却什么都没说。
“你是不是想问我到底是哪边的?”
赵让点了点头。
他越发不清楚这女人究竟想做什么。
明明有绝顶的下毒本事,可以杀人于无形,为何偏偏又要跟自己谈条件?
赵让不觉得自己的刀比的上她的阴风之毒,甚至还远远不如……
“我哪边也不是,我只和我自己一边!”
女人的话总是很果断。
赵让既不能说她对,也不能说她错。
但每次她的话,都像个大馒头似的,把他死死的噎住。
除了无法反驳之外,就连追问都做不到。
“这些腰带里,都是毒药?”
既然那些人都是唐家人,腰带里装着的自然就是毒药了。
这是他们唐家人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是行走江湖的依仗。
“有毒药,也有解药。”
女人漫不经心的说道。
赵让心神一动,却很快又被女人泼了一盆冷水。
“阴风之毒的解药没有,这种解药只在羽衣那里。”
“你自己的毒,你自己没有解药?”
女人笑了笑。
笑容中夹杂着落寞和凄惨。
“所以我只想和自己一边。”
赵让点点头。
他虽不知道女人和家族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很同情女人的遭遇。
自己的毒,自己没有解药,这就说明她也会被自己的毒所毒死!
而想要破开这一切,就必须得拿到解药。
解药的前提,就是羽衣的性命。
现在赵让一下子想通了为何女人要让他去杀羽衣。
阴风之毒再厉害,也毒不死握着解药的人。
“我听说你们唐家从不出来,为什么这次会派一百八十八个人千里奔赴北地?”
回山的路上,赵让一直在发问。
但只要涉及唐家的问题,女人全都闭口不谈。
“你不是和自己一边吗?”
最后赵让失去了耐性,直截了当的问道。
女人停下脚步,回道:
“我和自己一边也不代表着就要出卖他们。”
又是一个让赵让只能沉默的回答。
这之后,两人再无交流,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在上山的路上。
天色即将破晓,东方已经露出一抹鱼肚白。
赵让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想要赶在天光大亮之前回到住处。
临走之前,他和青青已经说好,自己天亮之前必定会回来。
他担心青青若是没有看到他,说不定会在山上大闹一场,到时候可对谁都不好交代……赵让打心底里还是挺敬重她的。
可刚快走了一阵,就看自己和那女人拉开了距离,不得不停下来等待。
“你能走快点吗?”
赵让催促道。
女人看了他一眼,索性站住,回道:
“没人惦记,走那么快干嘛?”
而后话锋一转,接着说道:
“你先走吧。”
女人并未告诉赵让她自己要去哪里。
她抱着那满满一怀腰带,径直离开主路,钻进了山林之中。
很快,背影和脚步声都消失不见。
这一幕看的赵让有些恍惚……竟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是虚幻!
当他站在院落门口时,天已然大亮了。
周围已经有道士从屋里出来,正在打水洗漱。
赵让刚走进院子里,正对着的房门就打开了。
只一夜功夫,青青骤然憔悴了许多。
整个人如纸般单薄,更似柳絮轻浮。
“回来了?”
即便如此,在看到赵让的这一刻,青青还是强行打起精神,用已经有些沙哑的嗓子,尽可能的柔声说道。
“回来了!”
赵让心头一紧,很是怜爱的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