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不得造次!这里都是大邑商的朝廷重臣,尔什么时候有参与议事的资格了?”
过于恼怒的攸侯喜,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晕眩——自己的这个小儿子终究不是省油的灯,早在东迁之前就已经这样……
当时,攸雍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灵感,竟然说自己有办法称出大象的重量。众人都以为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谁知帝辛竟然真的感兴趣,甚至直接下旨给攸侯,让父子三人一同入宫觐见。
攸侯喜认为这件事实在过于荒谬,一旦真的遵旨,不仅攸氏贻笑天下,更会让帝辛出丑,而惹怒帝辛可是得吃不了兜着走的,哪怕攸方属于商朝的同姓诸侯国。
那一天单独进宫,攸侯硬是把自己的额头都磕出血了,才让帝辛放弃召见攸雍的打算。
他没想到,这小儿子竟然记吃不记打,现在又想在一堆老家伙面前出风头!
“攸侯,既然少公子有办法,永倒是觉得应该让少公子显显身手。”
打算看攸氏闹笑话的卜永,连忙附和道。
“父亲,若是小子雍办事不力,雍愿意受罚!”
“@#$%&……”
木屋里面,顿时被七嘴八舌的说话声淹没,攸侯喜已经来不及阻止。
见状,攸侯只得同意了众人的请求,随即连忙到“宗庙”也就是大木箱子,请出那尊用木头刻成的海东青雕像。
事到如今,只能寄望先公上甲的保佑了……
另一边厢,一众臣僚和将领则簇拥着攸雍,先后登上木墙。
他们来到以蓝橡木搭建的城楼,果然看到有个披头散发、身上涂着各种彩绘颜料的部落民,抱着一具裹着兽皮的尸体对着大门放声痛哭。
仔细一看,兽皮上面还沾染了些微血红。
而这些大邑商的成年男子,确实也听到对方在叽里呱啦地不断念叨些什么,但却没有人能够听出任何熟悉的字词甚至是旋律。
毕竟,大邑商的雅言,跟美洲原住民语言的差异实在是太大了。
按照雷翰晨那个时空的说法,雅言属于上古汉语,从语法来看是主宾格(Nominative-Accusative)结构,而这些部落民使用的却是作通格(Ergative-Absolutive)语言。
换言之,哪怕两边用的基础词汇意思一样,互相聊天也会有犯迷糊的时候,更何况是截然不同。
就在这个时候,攸侯喜也赶到了。他让众人一起向着木雕像跪下,然后嘴里同样念念有词:
“先公,小子喜恳求您显灵,让我们能够分辨禽兽的叫声,了解禽兽的举止,不让城里的国人感到厌烦或者恐惧……”
雷翰晨不禁皱起眉头,这样子被请出来,在商朝人和美洲原住民之间临时担任翻译,可是会大为增加他的【干预历史进程】判定的呀。
但现在这个情况,不出手也是不行了——这个部族男可是附近部落的酋长之子,而他抱着的,更是酋长本人。
要是让这帮商朝人随便射死对方,结下血仇,届时候想要再同化这些部落,就真的是难上加难啊。
雷翰晨叹了口气,使用了1点【世界干涉值】,让攸雍实时传话。
“你叫什么名字?我不是警告过你们,两年之内绝对不可以接近这附近的吗?”
“尊敬的天神,我叫做黑岩。我们部落确实有听从您的旨意,在游猎的时候都避开这一带,只是……”
“只是什么?”雷翰晨问道。
黑岩用手擦了擦眼泪,以哽咽的语气继续回答说:
“今天早上,父亲带着我还有部落的猎手们去山里打猎,途中遇到三只野牛。
我们杀死了其中两只,但有一只逃脱了,而且还把我的父亲撞得重伤……
我们立刻把父亲带回部落,但部落的巫师说,父亲的伤势太重,绝对看不到明天的日出。
巫师让我做好继任酋长的准备,但我实在不愿意看到父亲这么早就死去啊!”
说到这里,黑岩忍不住又掉下了大滴眼泪。
他从小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今天这一哭,仿佛是要用尽之前十四年的份量。
“我知道,如果带着父亲来到这里,就必定能够遇见天神。恳求天神您施展法力,救回我的父亲吧!”
雷翰晨在内心苦笑道,如果自己真能有这种法力就好了。
实际上,他本人既不懂医术,西服男或者【时空拍卖会】那里也没有任何关于治疗的技能卡片。
不过嘛,身后的这堆商朝人,倒还有点可能,可以把这个酋长救回来。
“先公,那只禽兽向您说了什么?”
眼见城门外的那道金光,飞来自己面前,早已跪下的攸侯喜,毕恭毕敬地向雷翰晨问道。
至于其他人并没察觉异常,还以为说话的是攸雍本人。
“喜啊,那个野人告诉朕,他的父亲在打猎时受了重伤,但是他的部落里面,却无人能够医治。
他的父亲,是部落的首领,只要父亲死去,他便能立刻继任。
然而,他却宁愿违反与朕的约定,来到亳攸城外,只为了能够救回他的父亲。
待得雷翰晨的身影消失,攸侯立刻吩咐手下打开城门,以最快的速度,将两个野人送往自己的宫殿!
“小疾延,你担任这个职位已有二十年,你可有把握救回这个野人?”
“回家主,此人腹部的伤势甚重,而且头部也受损。小臣只怕……”
“无需多虑!”攸侯喜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尔尽管一试,若是救活,定有重赏;若不成,孤也不追究。”
“那么,臣就尽力一试吧……”
也许真的是老天保佑,经过小疾延一番抢救,黑岩的父亲竟然活了过来。
在攸侯喜的廷臣当中,延不仅是资历最老的小疾臣,而且还是唯一能做“外科手术”的医生。
当然,这个时期的所谓手术,并没有太多的科技含量。延所用的骨针,丝线等等,跟大汶口那堆原始人的工具几乎完全一样。
以这样的条件,拯救一名腹部、头部重伤的病人,几乎等于是拿对方的性命来赌。
不过黑岩并没有选择,部落的医疗水平,连商朝人都远远不如。
至于雷翰晨,他没有忘记提醒小疾延,必须用沸水煮一煮各种手术工具,这是他身为一个现代穿越者,唯一而且必须帮得到忙的地方。
简陋的手术完成后,黑岩的父亲立刻被安置起来,专门派人伺候。
至于黑岩本人,作为第一个跟殷商遗民近距离接触的美洲原住民,也被招待到宫殿附近的另一间木屋,直接住了下来。
这并非纯粹出于好客,更是为大局着想——
第一,如果直接让黑岩回去,弄不好就会在他们部落当中引发各种疾病,而这正是雷翰晨极力要避免的情形。
第二,攸侯喜这几万人既然来到美洲,迟早都是要跟美洲部落打交道的。黑岩来都来了,干脆把他留下,从语言到风土,仔细了解对方一番。
还是老规矩,雷翰晨以托梦大法向黑岩部落显灵,表示酋长父子正跟随自己游历仙境,一年之后就会回去。
以巫师为首,部落里的所有人都磕头叩拜起来。
既然天神都发话了,身为凡人,当然是要服从的。
至于亳(bó)攸城这边,黑岩的父亲卧床昏迷了一个月,才渐渐恢复意识,又过了三个月,才能够试着下地行走。
这段时间,雷翰晨并没有允许攸侯喜立刻再次召见黑岩,而是让他立刻发布命令:
凡是跟两个美洲原住民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一律闭门在家,休假三旬,每天必须沐浴斋戒,包括攸侯喜自己。
至于负责照顾黑岩父亲的几名奴隶,则不得离开“病房”——临时搭建的一个营帐,不得跟城里的任何人接触,每天必须以水净身。
以上所有人,如果突然发病,立刻由攸侯喜的小疾臣尽力诊治开药。
如此这般,同样过去了一个月。
幸运的是,众人并没有任何异常,攸侯喜宫廷的少量草药库藏,总算保住了。
某天早上,按照攸侯喜的命令,黑岩换过一身殷商平民的衣服,到攸侯所居住的长木屋觐见。
黑岩进得屋内,攸侯并没有勉强对方向自己行以臣礼,而是给予宾客的待遇。
这些日子里,雷翰晨同时出现在攸侯喜和黑岩的梦境里,却没有对他俩说过一句话。
透过共同的梦境,两个人竟然自动习得了一些彼此的语言。
因此,在黑岩觐见攸侯的这一天,雷翰晨并没有现身,而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攸侯喜首先开口说道:“神土大陆的初民,你叫什么名字?”
“尊敬的猫头鹰部落酋长,我叫做黑岩。”
黑岩,黑色的石头……瑿(yī)?
坐在攸侯喜不远处的小史(诸侯国的低阶史官),立刻把国君嘴里念叨着的这个字,刻在了木简上。
瑿,既兼顾名字的原本含义,也暗示了此人的夷族血统。
至于黑岩出身的部落,攸侯倒没有仔细查究的兴致——
对于异族,殷商王朝自有一套给对方命名的办法。
或根据其领地的风土情况,或根据其民众的外貌特征。
林方、虎方、土方、鬼方之类的族群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按照雷翰晨那个时空的说法,亳攸城一带属于地中海气候。
夏季少雨多热,附近山丘的树林还会发生自燃,山火可谓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因此,攸侯喜的臣僚,早就替这里的野人取了称呼,名曰“爊(āo)方”。
爊者,以微火煨熟也。生活在如此闷热的环境,非用此字,才足以反映这些人的心声啊!
并不知道以上曲折的黑岩,继续自报家门道:
“我们的人(Aptos)住在西北方的山丘,那里比较凉爽。为什么你们猫头鹰部落要住在这样闷热的地方呢?”
“瑿啊,孤是因为先公的授命,才率领族人东迁到神土大陆的这片吉地。
你们爊方,为何也能够与先公上甲沟通,难道你们是先公相土的后裔?”
旁边的小史心领神会,连忙朗诵起《商颂·长发》的诗句:“浚哲维商,长发其祥……相士烈烈,海外有截。”
“先祖相土的煌煌武功,让四海内外都一并臣服啊!”
就在攸侯喜有些沉醉于自己误解的时候,黑岩的话却让他回到了现实:
“尊敬的猫头鹰酋长,原来你们是那位天神的后裔。在天神向我们显灵之前,我们完全没有听过任何关于祂的传说。”
对于黑岩的回答,攸侯喜一瞬间有些没消化过来。毕竟,先公上甲微是商族的祖宗神啊。
不过,先公连飞廉家族这种外姓人都可以保佑,那么向爊方展示仁德,似乎也不是什么说不通的事情。
两人的对话,就在这种愚问愚答的氛围之中,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此时已属正午,攸侯喜干脆让臣仆们送两份饭过来。
诸侯之宴,钟鸣鼎食。当然这两份饭是有区别的,攸侯身为一国之君,饭菜的种类和份量自然都多一些。
蒸稷饭,薇菜煮羊肉,炖鱼(从攸泽捕捉的),林林总总,总共有七鼎六簋(guǐ)。
至于黑岩,则是五鼎四簋。虽然攸侯喜确是以宾客之礼相待,但他自诩为华夏贵种,并不认为这个夷人有资格,跟自己一个堂堂诸侯相提并论。
攸侯示意黑岩开始进食。黑岩没有拿起面前的竹筷子,而是直接把手伸到鼎里面,拿起一块肉,随即啃了起来!
小史见状,连忙掩面转过身去——即使是夷方,吃饭也知道要拿箸(zhù)夹菜而不是直接用手抓。
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知道,夷人的举止可以粗鲁至此啊!
黑岩全然没有察觉小史的态度,对攸侯喜大声嚷道:“猫头鹰酋长,你们部落的肉真是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