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的九月初九,屠龙大会如期在黑龙庙的得珠阁召开。
阁内正前方的高台上,安放着一颗巨大的珍珠雕塑。
不知出自哪位能工巧匠之手,竟然将珍珠雕琢的如此惟妙惟肖。
历经岁月的风吹雨打,还时不时闪出耀眼的光泽。
真是巧夺天工,高手在民间。
从黑龙潭中那条黑龙颌下取出的真珍珠,已经不知去向。
或许,根本没有这颗珠子。
也或许,被用心之人妥善保管起来,防止被盗或者丢失。
紧挨高台供奉珍珠雕塑的地方,安放着一个高大的榻椅,有点仿造太和殿光明正大匾额下的龙椅样式。
但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总感觉不伦不类,江湖不像江湖,庙堂不像庙堂。
每一个江湖豪杰心中,都藏着一个问鼎天下的雄心壮志。
这里是鬼谷道的总部,也是严金龙的土围子。
在这里,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发号施令,为所欲为。
他想做成紫禁城那样的龙椅,谁又能拦得住呢。
此时的他,虎目圆睁,扫视着大厅内的与会者。
大厅内,早已在左右两边各摆好了三排座椅。
今天的得珠阁可谓高朋满座,嘉宾云集。
打着反清复明旗号的江湖会道门,凡是有些名堂的都派人参会了。
毕竟,像这样大规模的同仁聚会,很多年也难得开上一回。
就像后世各种名目的旅游培训一样,都是各个帮派提供来回的差旅费用。
人家鬼谷道也很大方,吃住全包。
与会者都巴不得,来这人间圣境走上一遭。反正不用自己掏荷包,哪怕没屠成什么龙呀凤呀的,与自己也没有多大关系。
人在江湖飘,道路千万条;
安全第一条,开心也重要。
“各位英雄,承蒙大家抬爱,共赴今天的屠龙大会。今天,咱们重点商讨一个事情。四十年前,江湖各帮各派形成共识,凡是拿到《千叟盛宴图》的一方,就可以号令天下武林,在未来举事反清时,自动成为总首领。现如今,四十年过去了,眼看满清鞑子气焰仍然嚣张,我提议在明年的二月二龙抬头那天,相约共举义旗,合力反清。大家意下如何?”
端坐在四不像“龙椅”上的严金龙可谓是踌躇满志,居高临下侃侃而谈道。
“严帮主所言极是,天下人心不振已经有些年月了,是时候壮我大汉声威,让清狗见识一下咱汉人排山倒海力量的时候了。我四海社赞成严帮主的提议,赞成‘龙抬头’那天举事反清。”
四海社的东方恭社长第一个跳出来响应。
他与严金龙私交甚好,严金龙也已经私下里封官许愿,答应起义后让他做个义军大总管之类的肥缺职位。
一个在长江边上做航运的小帮派,能有这样远大的未来,让东方恭觉得值得下血本投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里聚集了全天下的英雄豪杰,哪轮得上你这个不入流的小门小派大放厥词?”
一个脸色黝黑的中年人,“呼”的从左边第一排中间站了出来,十分不耐烦地打断还想继续发言的东方恭。
众人一看,这是漕帮的方信仁帮主。
江湖地位极高的方信仁,不说是一言九鼎,那也是跺跺脚地方上就颤三颤的人物。
以京杭大运河为势力范围的漕帮,号称“天下第一大帮”。
与长江沿岸的这个后起之秀“四海社”,已经在长江与大运河的交叉口,产生了多次纠纷,结下了不少梁子。
“这好戏刚开场,就有人出来砸场子了。今天是讨论反清起义的大事,不是解决你们两家那点子恩恩怨怨来的。别因为自己家拿不出手的私怨,耽误了这么多人的宝贵时间。再说了,你们以为这里很安全吗?朝廷派的密探遍布山下。谁又能保证这大厅里没有朝廷的奸细呢?”
这番话一出,把坐在左边角落里的和珅吓得全身一激灵。
莫非被人识破身份了?
他偷眼看了看泰然自若的福康安,感到自己和人家差距挺大,心中不免一阵惭愧。
在信阳府那段糟心的经历,不禁又浮上心头。
那天,众衙役如狼似虎不容分说,将福康安与和珅投进了大牢。
潮湿阴暗的牢房内臭气熏天,只有稀稀拉拉几根稻草铺在脏兮兮的地上。
福康安皱着眉头,看着捂着鼻子的和珅。
两人很无奈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耸耸肩,摊开双手。
“这下可是闹大了,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可如何是好呢?”
和珅自言自语,又像和福康安商量。
“怕什么,量他们也不敢奈我们何。难道还敢杀了我们不成?”
福康安倒是心宽,既是安慰和珅,也是自我打气。
但是,眼前的苟且那是躲不过了。
折腾了这么大半天,也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了,也不见有人过来送饭。
两人正无可奈何的时候,狱卒过来了。
手里拿着一个豁了口的破黑瓷碗,碗里放着两个黑窝窝头。
“哎,新来的,吃吧。”
狱卒没好气的将碗从木栅栏之间,扔到牢房内,转身要走。
“哎,哎,哎,别走啊,就吃这个呀。再说了,我们两个大男人,也不够吃啊。”
和珅赶紧冲到牢房栅栏边上,伸手想拦住狱卒。
狱卒被他的话搞得又气又恼。
“怎么着,你还想吃山珍海味啊?你也不看看这是哪?你算什么东西?有这些吃的就烧高香了。吃不吃?不吃我拿走喂狗了。”
“你,你,你,你怎么这样说话,真是欺负人呐。”
和珅气的浑身直哆嗦。
“好了,这位小哥,我们身上还有些银两,你能帮我们弄点好吃的吗?我们哥俩不缺钱,也是冤枉的,连累不了你的。”
还是福康安会办事,大丈夫能屈能伸,人在矮檐下,低头不算矮。
一听有银子赚,狱卒眉开眼笑地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福康安,贪婪地伸出手来。
还好刚才混乱中自己的荷包没有遗落他处,这帮衙役也是着急,竟然没有搜身就把他们投进大牢了。
福康安掏出腰间镶嵌金丝的荷包,爽快地掏出一锭十两重的官银,递给狱卒。
“这位小哥,麻烦你买上一些好酒好菜送进来。并请你将这个金丝荷包,送到信阳府东门外驻军的鲁千总手中,他自然会有重谢。”
狱卒看有外快赚,而且还有重谢,心中乐开了花,连连点头答应。
“公子放心,我一定给你办到。一看你就是大户人家出身,见过世面,人也爽快,很会办事,不像这个抠抠搜搜的家伙。”
狱卒既拍了福康安马屁,又恶心了和珅。
把和珅弄得很是狼狈难堪,像吃了一只苍蝇,吐也吐不出来,咽更是咽不下去。
“真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真不假。”
看着收下银子拿着荷包屁颠屁颠离开的狱卒,和珅嘟囔道。
“没办法,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非常之事,行非常之法。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这个时候就顾不得手段了。”
福康安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大半。
当晚午后,四个恶狠狠的衙役将二人从牢房内提出,一路上推推搡搡押到了二堂。
和珅心想,这回有门了,看来是知府大人知道了二人的身份,要在二堂赔礼道歉了。
一进二堂,和珅心想坏了。
这阵势也不像赔礼道歉的样子啊,全是手拿水火棍的衙役。
奇怪的是,整个屋内没见一个当官的,只有一个长着老鼠胡须、瘦猴般的老头。
一看这人就是师爷,标准的师爷打扮。
“这是府尊大人命你等捉拿的反贼钦犯,上峰要求了,必须大刑伺候。来人啊,就地暴打一百大板。”
师爷模样的家伙说完这话,不怀好意地看着福康安与和珅。
“你们谁敢?也不问问我们是谁,就敢如此滥用刑罚吗?煌煌《大清律例》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福康安厉声呵斥着,正抄家伙准备下手的衙役们。
“哼,哼,你给我讲《大清律例》是吧?在这信阳府,我就是大清律例,我就是王法。给我打,狠狠地打。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信阳府的大清律例。”
眼看着这一顿皮肉之苦在所难免,二人真是叫苦不迭。
“住手,谁让你们这么干的,吃了熊心豹子胆。”
一员盔明甲亮的武将,手按腰间的宝剑,从二堂外急匆匆闯了进来。
“啊,原来是鲁千总,哪阵风把您吹到府衙来了?我们正处理公务呢,还烦请您给我们行个方便。”
“什么公务?谁的命令?”
鲁千总不屑地看着王师爷,轻蔑地问道。
“是牛府尊的命令,捉拿到了两个朝廷钦犯。择日押赴京城,送刑部衙门问罪处斩。”
王师爷也不是省油的灯,眼见着一帮俯首帖耳的衙役,竟然让鲁千总给唬住了,都没敢再下手去打板子。
顿感颜面尽失,要不扳回这一局,以后自己别想在这信阳府混了。
王师爷心中懊恼地想着。
“你我都是为王事尽忠竭力,何必互相作梗?今天这里是我信阳府的二堂,不是你鲁千总的营地,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来啊,继续用刑。”
“我看谁敢?”
鲁千总已经拔出寒光闪闪的宝剑,将剑尖抵住了王师爷的喉咙。
“鲁千总,你这是公然造反呐,要是上峰怪罪下来,恐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到了这地步,王师爷依然强项。
这一点,倒是让福康安十分欣赏。
别看这人长的猥琐,倒也有几分胆量。
“鲁千总,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枪动刀的呢。”
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员,穿着七零八落的五品补服,一步三晃地从二堂外跑进来。
因为中午喝酒还没全醒的缘故,刚才抬脚过二堂门槛时,差点没被绊个嘴吃泥。
“牛知府,你来的正好,你可知道这堂上的二人是什么身份?”
鲁千总拿着宝剑继续顶着王师爷的咽喉,丝毫没打算放下。
看着眼前这个得过且过、醉生梦死的醉猫知府,福康安一阵失望和悲哀。
大清的官员要都像他那样,离大清亡国也就不远了。
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这种人比贪官都可恨。
“王师爷,这都是什么人?竟然惹得鲁千总大闹公堂。”
牛知府被眼前这一幕吓了一大跳,生怕闹出人命来不好收场,酒已经被吓醒了一半。
“老爷,这都是根据您的钧令,我们千辛万苦才抓到的朝廷钦犯。”
王师爷依然嘴硬,丝毫不说自己收了孟大秋的银两公报私仇的事情。
“狗屁钦犯,你们瞎了狗眼。这两位是朝廷大员,不仅不是钦犯,反而是朝廷钦差大臣。人家想低调,你们非要逼着人家大杀四方是吧?”
一言既出,惊得衙役们手中的水火棍都快掉地上了,尤其是那个躲在角落里的孟大秋,吓得魂飞魄散。
牛知府的小酒也被吓的彻底醒了。
王师爷心中也是叫苦不迭,没成想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下赔大发啦!
“这两位都是朝廷大员,动动手指,就能像捻臭虫一样的捻死你们。还不快松绑吗?”
鲁千总很机灵,看福康安一个劲地向自己使眼色,就没有更多泄露二人的身份。
“快,快,快,给两位大人松绑。还愣着干嘛?哪凉快哪待着去,等回头再找你们算账。”
牛知府酒一醒,马上变得精明强干起来。
酒这东西,不能多喝。
酒大伤身不说,还会误事。
长期酗酒甚至会断送了大好前程。
酒要少吃,事要多知。
此言不谬。
屏退了师爷和众衙役,鲁千总把福康安与和珅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
吓得这孙子扑通跪倒在地,一个劲的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
一边扇,一边痛哭流涕。
“是奴才不对,奴才该杀,奴才该死,委屈了两位上差天使。还请两位爷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宽恕了小的们吧?”
“宽恕,怎么宽恕,必须严惩。那个衙役头目必须收审问罪,侮辱上官,罪不容恕!”
和珅一想到这一天来的憋屈经历,就怒火中烧,尤其是那个扇他耳光的可恨衙役。
“是,是,是,下官一定严惩不贷,除恶务尽,绝不姑息。这个孟大秋平日里狐假虎威,欺上凌下,我早想收拾他了,正愁没机会呢。真要谢谢您给我这个宝贵机会。”
见风使舵是官场的基本功,牛知府这样躺平的老油条岂能不会用,人家这番表演那是炉火纯青。
如果那时就有电影节评奖,他不拿影帝,也会是最佳男配角。
“还有那个王师爷,要痛打我们,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必须查清严处。”
福康安也是余怒未消,再好的涵养也被这帮可恶的奴才磨没了。
“你退下吧,我和鲁千总说几句话。”
福康安不容置疑地命令牛知府。
牛知府知趣地退出二堂,悄悄擦掉额头上的冷汗,后背的汗已经湿透了官服。
中午那顿酒变成了全身的汗水,排的一干二净。
“大哥,多亏你及时相救,要不然我们两个就有的罪受了。”
福康安亲热地拉着鲁千总的手。
“少爷,您客气啥。我们鲁家老小的命都是您的,更何况这区区小事,这正是我做奴才应当应分的。我一看到狱卒送来的金丝荷包,就知道准是您老人家来了,赶紧重谢了狱卒,带着兵马就急忙赶来了。救驾来迟,请您见谅。”
鲁千总赶紧跪倒在地,向福康安行礼。
和珅这会儿才弄明白,敢情这鲁千总是福康安用金丝荷包搬来的救兵。
从鲁千总的祖上开始,世代都是人家傅恒、福康安家的包衣奴才。
福康安在危急时刻,突然想到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儿,在这信阳府东门外驻军,职任千总。
又想到这个金丝荷包自己从小一直带着,是父亲从宫里带回送给自己的,鲁千总小时候就认得这荷包。
果不其然,小荷包发挥了大作用。
关键时刻,让二人免于受辱,脱离了险境。
和珅从回忆中抽回思绪,和大家一样,顺着说话的声音,在大厅内寻找说话的人。
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笔直地站在右边第二排。
高大威猛的个头,让人一看就觉得凛然不可侵犯。
这个人是谁?
很多人都很陌生。
也有人比较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