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欧阳修是一棵参天大树，他扎根的那座山便是北宋的江山，在北宋的江山之上，野蛮生长着许多大树小树，直树歪脖子树，歪脖子树里面，有一棵叫做王钦若的树。
庐陵新喻（今江西新余）人王钦若，乳名“苦苦”，四岁半丧父，由做县令的祖父王地根抚养长大。
苦苦，实际上是哭哭，一天到晚“哇呀”“哇呀”哭，哭已过世的爹还是哭什么，没人知道，等到稍大一点，才不那么哭了，但基本上不会笑。也可能看到祖父那张苦瓜脸，笑不出来。
顶着一张苦瓜脸的王地根为做官奋斗了一辈子，没想到官没做大，却被一颗牛眼给活活噎死了。也算是命苦得够呛。
过生日买了一个水牛头，以瓮做锅文火炖了三个时辰，已经烂熟，牛眼似乎还瞪在那里，家人们争相献给王地根，有“高看一眼”的意思。
牛眼里面其实还烫着，就无法细嚼慢咽，直接吞下去，就这样给噎住了。
他想说“我喘不上气来了”，却高低说不出话，只能抠着喉咙瞪着眼，很快就到达了生命的终点。
“嗤啦啦”“嗤啦啦”，死之前扑腾着挣扎，嘴里吐着含混不清没人听懂的音节，就像将要溺毙一般。家人慌了，哪管是不是要溺毙，撬开嘴巴拼命给他往喉咙灌水，同时使劲揉搓被认为是喉咙的地方，还真见效，那颗牛眼最后“咕咚”一声好似从喉咙里滑了下去。
但为时已晚，王地根的阳寿似乎要被这颗倒霉的牛眼带走了。
家人都悲伤又沮丧，好端端的生日宴变成了葬礼。就在这时，“咣当”一声门开了，一个脏乎乎的陌生皂衣男子走进来，称王地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原来，男子是一名道士，路过这里时察觉到了异样。他告诉这家人，那头牛其实是天上的神牛下凡，它的眼睛有着神奇的力量，可以看穿人的生死。
家人听后将信将疑，但开始后悔把牛眼献给王地根了。道士施展法术，口中反复念叨“神牛眼，眼有神，神即出，出青天”，那颗坠入深渊的牛眼竟被王地根吐出来，吐到了道士手掌心里。
道士冲牛眼吹了一口气，那牛眼顿时消失不见了。
然后道士也消失不见了。
弥留之际的王地根大口大口喘着气，就像濒死的牛那样，眼睛也瞪得跟牛眼一般，边喘气边断断续续对家人说了下面这些话：
“我在官场混了整整五十年，
“经手的大大小小官司不计其数，
“有时候死人活人全系于一念之间，
“我则始终慎于用刑，
“可杀可不杀者不杀，
“活人多矣，
“算是积了德，
“苦苦将来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吧！”
这些像梯子一样摞起来的话语，是这个将死之人留在世上最后的声音了。
家人听见提到了苦苦，忙将在天井里淘皮的苦苦叫进来。
苦苦对准天井里的一棵柚子树撒了一泡尿，打湿了一只裤脚，他正想把被尿湿的那只裤脚挽起来，免得被发现，这时听到了堂屋里对他的召唤。
“苦苦快进来，爷爷叫你呢！”
“快点进来，爷爷快不行了！”
苦苦便有些惊慌，不知祖父叫自己干什么，来到祖父床前“扑通”一声跪倒，准备磕头。
因为个头矮，跪倒后眼睛看不到床上的人，只好对着床磕起头来，小西瓜脑袋在地面撞得“嘭嘭”直响。
王地根含着微微笑意伸出手去，要抚摩王钦若，他本来要抚摩孙儿的头，最终手一滑却把手搭在了孙儿细细的脖子上。
然后王地根就蹬蹬腿去了。
家人仿佛看见一道灰不溜秋的细烟柱从王地根身体出发，摇摇晃晃飘出屋外。
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一搭，王地根死后的“头七”上，苦苦的脖子上竟多出了一颗紫红色的肉瘤。
这肉瘤时常发痒，为了把它弄掉苦苦没少费心思，烟熏、火燎、药浸，办法想了很多，屡试不成，罪呢遭了不少，肉瘤倒是变大了三寸。
没了辙儿，随它去，不去碰它，它倒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只是依然吊在那儿，但不痛更不痒。
应该说，脖子上挂着一颗犹如熟透了的石榴般扎眼肉瘤的苦苦，确实没有辜负祖父王地根对他的殷切期望。而且也如同那颗肉瘤一般，成为王钦若之后依然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就在淳化三年（公元992年）的时候，年仅二十岁的王钦若便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努力，成功地登上了进士甲科的宝座，一时间声名远扬，赞誉之声传遍了整个家乡。
这天，王钦若穿了一身簇新的直领长袍路过家乡的吉水河，河边浣衣的俊俏女子一个个忘了羞耻，眼光如鞭放肆地在他身上抽打个不停。
仿佛在说：“小哥哥，快来一起玩呀！”
又仿佛在说：“小哥哥，我们这几个小姐姐，你看中了哪个呀？”
王钦若的脖颈处顿时有些发热。
不过他心里想的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以后进了京城，更俊俏可意的小姐姐还不知该有几多呢！
这样想着，脚步不知不觉就轻快起来。正走着，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争吵声，这儿是村外吉水河汇入赣江之前的支流，因为地势形成一段半月形的水湾，经常有人在这里垂钓。他好奇地走上前去，只见两个男子正在争执不休。
其中一个男子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感觉像是猪头肉吃多了），他恶狠狠地说道：“这条鱼是我先看到的，你凭什么跟我抢？”另一个男子则显得文质彬彬，他据理力争道：“明明是我钓上来的，你怎么能如此不讲道理？”
王钦若本来可以不必介入这样的事情，与他无关，而且这两人看上去应该是彼此很熟悉的，说不定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只是想逞口舌之快，并不真的会对另外一个男人怎么样。但王钦若这天心情不错，便觉得不妨小试以后为官的策略。
他走上前去，大声说道：“两位兄台，莫要争吵。不如这样，这条鱼按一百文钱卖给我，你们二位一人得一半可好？”
两人听了，纷纷看向王钦若。那魁梧男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屑地说道：“你出得起这个钱吗？”
王钦若微微一撇嘴，从怀中掏出一百文钱，一半给递给了魁梧男子，一半递给了另外一个男子。
王钦若拿着鱼转身离开了，心想：这可真是一条好鱼。在回家路上，经过河边时，几个浣衣的俊俏女子还在呢，他把这条鱼朝她们丟了过去。
“啊呀！”其中一个小姐姐惊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