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中央的山形坞堡,也是江氏宗族凡议大事的场所。
此时,各种操着南地特有方言的争吵,激烈如菜市场。
一个族老激动的道:
“族长,这事儿还有什么好议的,当然要投入,从二代族长就定下来的祖制,难道说不遵守就不遵守了?”
“本来比起大族,我族子弟资源就差上不少。”
“惯例的考前冲刺要是都取消了,让他们拿什么去别家竞争?”
反对者同样激烈:“偶尔取消一次怎么了,天天祖制祖制,因地制宜,因时而变的道理难道都不懂吗?”
“今年大家日子,本来就不好过。”
“前几届,钱花的倒是一次不落,怎么连个县生都没考来。”
“按我说,有这钱,不说拿出来分红,便是去开辟新财路也是好的,何苦往火坑里扔。”
场中,几个前几届参加的叔辈爷辈考生,脸色各异。
很多族老却更加愤怒了:“那按你的意思,干脆以后就不要培养后辈子弟科考了,省的钱全进火坑。”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实事求是。”
“实你大爷,你个兔崽子。”
若非有人拦,都得打起来。
也有活稀泥派的意见说:“族长,要我看,这钱不是不可以花,但也确实得考虑到族人们的意见,可以稍微的少一些。”
“毕竟,连续三届没有成绩是事实,大家难免会觉得投入没有意义。”
“而且现在这年头,县一级的功名也没以前那么值钱了,就算侥幸考回来一个,又怎样呢?”
“家里不还是得托三爷爷的那边走关系给弄进县衙,不然连个有编制的衙役都混不上手。”
“当然,我觉得功名还是很重要的,要是真有谁能拍胸脯说自己本届一定能考上个秀才,哪怕是个府生,那大家伙我相信也肯定不会不支持。”
这话说的太轻巧,顿时引起一阵冷哼还有回怼,最先出声就是族学的总教习,九叔江广泽:“你老六有能耐你去考啊,说的府生多容易考似的。”
毕竟,江家参加了几十届科举,至今也只出过两位府生,还都是在接近一百五十岁的科举岁数上限才考来的。
而本届参考人,一共八人,一个是前四届考中的一个老‘县生’。
三个前面三届每届的最强,还有本届的四个新生代。
哪怕是老县生‘江庆鼎’,他能考上府生的概率都很低。
至于其余人,但凡能出一个县生功名回来,他都得放鞭炮庆祝了。
原因很简单,族中历史上凡有功名的人,哪怕是最弱的一个得了县生功名时候也是有着灵泉一重的实力。
拿江川这一代四个参考人来说,一年前最终轮确定参考名额的时候。
他们四人最强的江映文当时飞天九重,最弱的江明峰,甚至只有飞天一重。
被他说了的族老,自然不甘示弱与他争论。
一时间,场中更加喋喋不休。
从始至终,居于主座的九代族长江广元,都恍若没听到一般沉默不言,不曾发表意见。
他心中同样纠结,族中的现状,困难,有谁比他这个实际掌权人更清楚?
宗族产业大致分两块。
一是粮食生意。
这一块利润不高,产出基本都用来交税以及自家吃掉了。
二也是族里的主要经济来源,五十亩灵草田,通过培育一种对低级武者有淬体之效的‘小灵苏叶’经济作物。
往年,全族一年净收入大体在两三千两左右。
而今年,可以说,多事之秋。
先是年初的时候,灵草田里的小灵苏叶忽然出现了异种‘青灵苏叶’。
这是一种更好的药草,对飞天境和灵泉境都有不错的帮助,而且在当地附近没有人种,属于比较稀有的种子。
当时,他欣喜若狂,下命令族人培育采种,精心维护。
因为一旦能正常产出,家族收入很可能会翻一倍甚至更高。
可就在这时,这个消息却不知怎么的被永嘉三大家族之一的杨家给知道了。
对方找上门来求购。
他能怎么办?
卖了,人家种起来了,铺量他比不过,市场钱必然都被他们抢掉了,毕竟对外的主流渠道都被三大家掌握着。
不卖,代价承担不起。
江家如今在官场上最大的亲族靠山三爷爷江邦延,目前是在永嘉县六房做一个书办头头,属于衙门里的中层。
而杨家世代官宦,在他们家族的历史上,最高的甚至有做到过一郡之尊。
他们根本得罪不起,只能卖。
然后,今年四月,永嘉二线家族顾家要出售十亩灵药田,江家托关系砸重金,总算把这事情给落实个差不多。
黄家忽然不讲规矩插了一杠子,把田给买走了。
黄家不是什么大势力,以往也就是比江家强一线的水平。
但是,江家仍旧敢怒不敢言。
因为就在他们准备强硬的时候,收到了消息。
原来黄家早年出的一位秀才,近期被郡里的一位大人物赏识,赐了一个官身,品级不高,从九品。
但也是货真价实的官了。
而且因为跟在大人物身边办事,哪怕永嘉的县尊也得给两分薄面。
他江家敢不给面子吗?
不敢,那就只能忍着,眼看着前期的投入付诸东流。
诸如此类的事情,今年也还有一两桩。
总之,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家族净收入创下十年来新低。
平心而论,很多时候,江广元愈发体会到当初本是一个商人的二代族长,为何要执意砸钱进科场。
确实,在这个世道。
你没有权势,就算有再能赚钱的手段,也是为别人做嫁衣。
但作为族长,他也同样能理解族人们抵制的原因,无非就是一直积攒的不满矛盾爆发了。
就像很多人说的,年年花钱,最终却没有收获。
而考生的考前冲刺投入,按惯例来,着实不是笔小钱。
毕竟所谓冲刺就是要帮他们在最后尽可能的再提一提境界,这才有冲刺的意义,所以要花很多钱买补药。
八个人,没有万两,根本下不来,低于万两,则没有意义。
这么多钱,今年全族全部的收入肯定不够,那么,势必又要去动族库,而族库是全体族人的共同财产。
场中依旧纷吵,江广元深深吐出一口气,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一个穿着衙役服饰的始终沉默不言品茶中年人。
这是他们江家唯一的在世‘府生’江邦延的小儿子‘江庆标’,今年四十来岁,年纪不大,但论辈分,他这个族长也得叫声叔。
“十七叔,你说两句吧。”
随着江广元出声,很多人也不禁停止了争吵,目光同样看向江庆标。
江庆标放下茶杯,咳了一声:“族长,既然你要我说,我就直说了。”
“要我看,这件事,其实根本没必要专门拿出来讨论。”
“钱得花,不管最后什么成绩,都得花。”
“原因很简单,我们别无选择。”
“族史我相信在座的各位比我清楚的多的是,定然也知道我们江氏一门能从一个底层小商人家庭,一步步到今天靠的究竟是什么。”
“固然,当下在永嘉这些官宦家庭中,我们几乎居于最底层。”
“但,却依旧是很多人羡慕而不得的地位。”
“这是我们的根,丢不得。”
“丢了会是什么下场,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比二代族长当初被一个小吏坑的几乎家破人亡而要好,因为这些年来,我们也得罪了很多人。”
“如果我们丢了现在的地位,你们觉得,他们会放过我们吗?”
“再说点实际的,我爹今年一百九十有二,他老人家一百岁四十六才得中府生,进入衙门,至今四十六年。。”
“为吏不比为官,只有一个甲子,再有十四年,他就必须从现在的位置上下来了。”
“也就是说,十年后的下一届,如果我们江氏一族还是没有一个府生出来,按照衙门的接班制,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爹现在的职位被别家拿走。”
“这意味着什么,你们也知道,我也不想多赘述。”
“总之,我的看法,就是觉得我们绝不能浪费每一届参加科举的机会。”
“因为每一届,都对我们江氏一族重要至极。”
“当然,这只是我觉得,不代表我父亲的意见,具体怎么定,还是看你们。”
言罢,他就开始慢条斯理的喝起了自己的茶。
他很有分寸的没有依仗父亲的权势,而是选择遵从宗族的规矩,交由族长和族老们定夺。
族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江庆标说着是自己的看法,但谁知道是不是他爹也是这个意思。
一时间,全都不说话,也有人觉得有道理,有的保持固执。
最后所有人看向族长,江广元沉思良久,最后定夺道:
“十七叔把道理也都给大家说清楚了。”
“我个人觉得很中肯。”
“所以,我希望,也算恳求大家吧,能否暂时放下抱怨,委屈,让我们把心往一处使,以全族根本为计,共克时艰。”
“帮这些孩子们,不对,他们有的比我都大了。”
“鼎叔别介意啊。”
很多族老们哄笑,被提到的那位年龄最大的参考生江庆鼎也是无奈扶头。
族长开了个玩笑后,很快再次正色:
“总之,让我们帮他们再冲一次。”
“可好?”
最先支持的人立刻支持:“听族长的。”
“听族长的。”
然后一声盖过一声,形成小规模的浪潮,而那些反对的大多不在其中,但当下,不出声也意味着一种默认了。
很多人很开心,江川看到自己的同窗们尤为如此。
在这样的场合,他是没资格坐的,作为一个站立的旁观者看完了始终。
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人们散场。
江川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被江庆标叫住了。
因为江庆标的地位,很多人都看过来。
江庆标疑惑的问了他一个问题:
“观你的那些同辈,总能感觉他们很压抑,苦着个脸,仿佛负担很重的样子。”
“但你,却仿佛一点烦恼的样子都没有,甚至偶尔有点走神。”
“而方才,当得知会补贴落实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很开心。”
“但你,仿佛依旧不在意。”
“你是考生吧。”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