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车站出来,不远就是去上坎的大道。
大道顺坡而下,横穿上坎,直通光字片。在上坎与光字片之间,坡下斜刺里有一条曲里拐弯的胡同,那里就是比光字片更为穷困的太平胡同了。
周文沿路走下来,边走边对照记忆里的描述,并且据实修正、补充细节。
上坎、光子片、太平胡同都是共乐区的一部分,聪明的人,从“共乐”这个名字里就能瞧出一部分端倪,一条沙俄时投资修建的铁道,作为远东铁路的一部分,正位于吉春市城区的边缘,把共乐区单独的隔离在了吉春城区之外。
其实,反过来说也成。
共乐区是在五十年代,国家颁发正式而统一的户口本之后,才产生的吉春市新区。而之所以是“产生”而不是“出现”,究其原因,就是在五零年之前,共乐区的居民都已经住在这个地方了。
颁发户口本,不过是厘清居民。
二三十年代时候,铁路靠近城市的一侧,已经是房屋稀少,难有人迹了。
而铁路的另一边——现在共乐区所在的地方,更是基本没有人烟。
蒿草遍地,荒野成片。
只有数条农村的马车年复一年轧出来的土路,从远方通过这里,那些近郊的农民们,就是通过这条路进城的。
他们卖一些城里人需要的东西,然后买回些他们需要的东西,完成交换。
后来,一些个沙俄国内的小地主和富农们,趁夜架着爬犁,跨过黑水逃到这里来。只稍微的交上那么一点钱,就在这里地势最好的高处烧荒,除草,碾平地面,建立起了异国的家园。
他们视各自家人多少,经济状况,是否长期定居等情况,围起了或大或小的院子,建起了或多或少房间的房子。
房子大多是板夹泥式的。
——就是在两层木板之间,填塞掺了沙子的泥土夯土筑成土墙。
然后,在内外的墙面上,钉上板条,抹上白灰,粉刷上喜欢的颜色。
或乳白、或浅黄、或深黄。
屋顶是铁皮的,一律刷上了褐红色,远看起来,整齐划一,很漂亮。
他们在房屋的四面墙上都开了窗,窗的两侧都按上可以开合的窗板,院内种花,院外种树,在居住环境上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成了共乐区最早的风景。
周文买的那院落,就是其中之一。
共乐区东高西低。
异国的逃亡人先占了上坎,后来,由于灾荒、战乱等原因逃难而来的晋冀鲁豫的精穷流民们,就只能在低洼地带就地取材,挖土脱坯,盖泥墙草顶的临时家园。几年间一排排泥草房就立在了那里,并且随时间推移规模越来越大。
这就是后来的光字片了。
这样的房子,根本盖不大,考虑取暖原因,最多只盖三间。东西屋用来住人,中间做厨房,但大多数是一间半。
再后来,鬼子来到这里。他们在距离铁路一里多远的地方,修建了三处员工宿舍,每个都有足球场那么大,一水儿的砖瓦平房,也都是一室半的格局。
建房子用的是修碉堡的水泥。
每处宿舍都是东南西北四排平房,院子内都开挖机井,修建公共储藏室、厕所和公共浴室。墙厚半米,及其坚固,名为宿舍,其实就是要塞的标准。
如今,其中一处是共乐区医院。
另外两处,其中一处是一所小学,另一处目前空置,用途不明。
周文在心里记下一笔,打算待稳定了,找人问问,看是否有机会能拿下。
前几年,一条新修的柏油大马路笔直的直通市内,把共乐区一分为二。
土路重修后,在街头或者街尾建起了公厕,而且在小街的两头立起了三米高的原木电杆,原木焦化后黑黑的,上面挂上电灯,光字片第一次亮了起来。
共乐区有两所中学,五所小学,一个医生护士二十人左右的小医院,一个四百平米的商店,十几处粮店,一个拖拉机厂,一个亚麻布厂,一个酱油厂。
这里,就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己居住和生活的地方了。
下了坡后,过不到两三条街,就到了周家所在的光字片。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周文过来送点年货,周婶打算蒸些馒头过年,他弄了了一些红豆、红薯过来,打算做豆包。
从光字片盖第一批房子算起,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三十年以来,人们的日子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光字片却很奇怪的越来越穷,越来越破了。
原来的草房顶先是变成了油毡顶,接着成了油毡片,怕被大风刮走,用捡来的石头压着。再后来,就连门窗都变形了,开关都很费事,不得已就用菜刀或者斧头砍削,才得以继续履行使命。
由于修路时垫高了小街,两边的土坯房子显得更矮了。为了防止雨水倒灌入屋,家家门前都用泥土掺着煤灰,堆成了一个弧形的砍儿,远看像是掩体。
公厕要么不存在,要么变得摇摇欲坠,踏板也多朽了,上厕所成了一种冒险行为,让人战战兢兢的,不得安生。
不存在的公厕则是被填平了的。
电线杆倒是还在。
只是灯泡没有了,有的还倾斜着,像是要倒的样子,街坊们虽然很怀念有电灯的日子,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光字片的小街人家,十之八九都没院子,一户挨着一户,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开向沙土街,开向对面的人家。
大家刚搬来的时候,由于穷,也由于没想长住,为了少砌两面墙,家家户户挨的很紧,再加上小街很窄,街坊们门对着门,窗对着窗。一家有事,全街知道,家家户户难以有隐私可言。
这样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由于拆了墙就是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街坊们都很注意维护邻里之间的关系。
毕竟,谁也不想一辈子跟仇人住在一起,不想变成仇人,就得注意维护。
“这孩子,你怎又送东西过来?不花钱的吗?前些天还带那么多白糖和罐头,吓死个人,你不过日子了吗?”
李素华见周文又送东西过来,有些埋怨,这年头人们惜物都已经成了习惯,用什么都节省,大手大脚不习惯。
“这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嘛,秉昆说婶子打算蒸馒头,大常去乡下收了些红豆和红薯,不是有白糖嘛,干脆全都蒸成豆包得了,我跟着也沾点便宜。”
“哪能这么吃?”
“就这么吃吧,这不是过年的嘛,改善生活,听秉昆说周叔过年回来?”
“前几天刚来信,说二十八到。”
“这不,刚好赶上吃豆包。”
“你呀你呀……工作有着落了?”
“还没有,这不过年嘛,过了年再说,不急,不过目标有了……”
“哪里?婶子给你参谋参谋。”
“木材加工厂。”
“啊?那里!”
李素华有些不满意,他看了看细皮嫩肉的周文,觉得他做不了那个。
“我有技术,不需要扛木头,大常在山里呆习惯了,闲不住的想打猎,木材厂和林业局有联系,吉春城里,再没有什么工作比木材厂更适合我们了。”
“是那样啊……”
李素华想想秉昆的宝箱里藏的那些玩意儿,也就不说啥了。
她不知道的是,木材厂是省家具厂的板材定点供应单位,在那里,周文的木器、木工活儿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他爸回来,蓉蓉和你的事……”
周文忙施出拖延大法。
“婶儿,你还是快别提了,最好也和周叔提一句,周蓉那脾气,像弹簧,越压她越强,还是顺其自然吧,现在她不是就住到上坎了嘛……”
说到这里,周文意味深长的点了一句,李素华立刻了然,“对对对,就这么办,死鸭子嘴硬就是她那号的。”
见糊弄住了老人家,周文里开始施展乾坤大挪移,“再说我们不都还小的嘛,婚事不能急,倒是秉义大哥你不妨催催,争取这两年抱上孙子,多好!”
李素华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
“能行?”
“咋不行,过年秉义大哥就二十一了,已经过了适婚年龄,冬梅姐也不小了,他们又都是确定了关系的……”
“这样啊……”
周文填上最后一锹土,“别担心房子问题,过罢年我和大常到木材厂上班,以后差不多就常住那里了,秉义大哥刚好为我们看家,再说房间也多……”
他这也是为周秉义同志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