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乐大师战败,佛门的争斗也已经接近了尾声,连带上一任佛子在内,还有四人。战端再开,佛子对阵晋国明觉寺方丈,那老方丈原是一阶上的水准,与佛子一般境界,佛子却是越战越心惊,到最后甚至觉着没有还手之力,全然失了争斗之心,且战且退,几乎已经到了垂死挣扎的境地。
老方丈好不快意,一步踏出,气势汹涌,天地为之色变,哪里是什么一阶大修,分明是太一境二阶的真正仙人手段!两人都修得佛法,不像幻甲、兽甲一样有什么假于外物的手段。二阶对一阶,战力差距太过悬殊。恐怕也就只有像先前剑道争锋的顾轻衣,才有越阶拔剑的勇气。
“我认输!”
身为上一任佛子,这一声认输,不知带有多少不甘。佛子谨守本心,不让这些外物坏了佛心修为。一阶对阵二阶,认输亦是理所当然。
“且慢!”
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站了出来叫停了比赛。
一句话停住了比赛的卜圣人没有立马着手应对,而是先侧过身对何以歌报以苦笑:“对不住啊,何姑娘,让你看笑话了。”
卜圣是十五年前上一任卜圣仙逝后才继任的新人,虽说他面对文圣人这位资历最老的圣人时毫无尊敬之心,但也不好在何以歌面前摆什么长辈的架子,只好以姑娘相称。
“师叔说得哪里话,出了这样的事,也是天下的祸事,还要仰仗几位师叔出手除魔卫道。”
在场大修何止百位。二阶仙人也有超过十位,但在这些二阶仙人之中,术甲离了龙虎山、兵甲离了楚国兵家、眼前这个颇为古怪的二阶和尚在何以歌面前也弱了三分。真论起来,如今在这圣人山上,也就枪甲和剑甲能跟何以歌相提并论。故而,连兵甲和术甲都没明白圣人为何出言叫停,何以歌却看出来了其中端倪。那与佛子对阵的僧人,恐非名门正派。
文圣人不紧不慢,那语气好似与老友闲聊:“前些天有个拿妖兽冤魂修炼的,叫公羊家的小子废了修为。你今儿可不止了。”
那僧人抬起眼眸,看着文圣人,揣着明白装糊涂:“贫僧不明白圣人的意思。”
文圣人没再说话,跟这样的人说话也不过图费口舌。就是文圣人,也没有叫造下无边杀业的人回头。
一直坐在最中间,一语不发的男子终于站起身。那人看起来尚不及而立之年,相貌颇佳。不过天下人可都不会被他这略显年轻的面容迷惑。这位可是纵横天下半个甲子,在十五年前的东海主战场上入海八百里,镇杀太一境大妖如斩猪狗,在大海上凭一己之力困住两位三阶海妖的人族最强者。
“你来?”
文圣人没想到这位会想要亲自动手。作为人族最强的代表,他的象征意义已经远远超过其自身战力的价值。
年轻人点点头:“这些个邪修都上门捣乱来了,我不出手说不过去。”
若说文圣人出言,那僧人还想跟文圣人辩上两句,那这位年轻人起身,那僧人可就半点侥幸心理都没有了。
那僧人将身一晃,金光灿灿,一气涨到十几丈高。乍一看宝相庄严,但若要仔细看时,却能发觉那法相绕黑线走红丝。好似丝丝血腥气缠绕,阵阵死气缭绕。叫那尊金身罗汉平白多了罗刹恶鬼相。
那金身抬手一拳。砸向年轻人,年轻人以拳相对,轰然一声,那金身竟然被这看起来渺小的年轻人一掌击破,连带那僧人的身躯都被一拳震碎,破败不堪。
那僧人眼看已经是强弩之末,确实困兽犹斗,强行撑起金身,那金身身上的金光已经消去了大半,密密麻麻的血红丝线与几乎要淹没金身的黑气,都在向世人昭示着僧人的罪孽与虚弱。
年轻人追至近前,再一掌,将那僧人连带金身法相一并斩落,却还不见尘埃落定。那僧人灵窍之内飞出一缕黑气,如同失了宿主的血蛊,拼命挣扎着要去找寻其他的血肉。
那黑气隐隐成半个人行,正是那僧人模样,原来不是僧人血肉供养的邪物,而是他自身魂魄化做了邪物,一着不慎入了邪道修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如今落荒而逃,如丧家之犬。那黑气先发逃跑,速度极快。全凭着气血指引往外跑,一路正撞上由朱旭一行人带着的两位小仙家。
那黑影一闪,便来到众人近前,就要夺占气血肉身。朱旭牵着刚刚从陈玉竹那里虎口夺食夺回来的常儿,猛然心中警觉乍现,几乎是下意识地冲着自己的暗卫喊:“风、雨,保护心儿!春、秋,保护岳青山!”
经过这两日的相处,朱旭也看出来了,这两个孩子天赋不一齐,心儿的天赋气运要强过常儿许多,那邪物近身,八成是奔着心儿去的。
岳青山不过寻常人家,倘有万一,必然不能抵挡。
四大暗卫听令,一齐出手。那黑影没管岳青山那一边,径直冲程常修与心儿抓去,一撞便轻易撞开风、雨二人。两个四阶中的顶尖高手,也只堪堪拦住了那邪物一击。那邪物撞翻两人,扫尾转身,直奔常儿而来!朱旭心下惊惧愤怒,只来得及推开良儿,护在常儿身前,大喝一声:“畜生,你敢!”
朱旭是世子,他的父亲是楚国唯一的王爷,他也常伴陛下左右,俨然幼蛟崭露头角,拼着半国气运护身,硬憾邪物。只可惜朱旭年幼修为不深,那邪物又阴邪非常,这一身气运,在他手里能发挥的实力,连方才风雨两人的联手都不如。那邪物只略略顿了下身形,便要破开朱旭的身躯,来夺被他护在身后的常儿。
只可惜,这里是圣人山,在这邪物身后追击的年轻人,还有另一个称号:武圣。
前有云雨联手,后有气运相阻,拦住了邪物,对于武圣人来说,那转瞬时间便已足够。
朱旭被这近在咫尺的危险吓得紧闭了双眼,却迟迟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疑心命决时大抵觉不着疼。可听着良儿喊自己,又觉着自己还没死。痴痴蠢蠢睁开眼睛,却看见一位俊郎年轻人一手虚握于自己身前,而那邪物,已经被他这一握灭杀得彻底,只留下点点飞灰烟尘顺着他的手点点落下。
朱旭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方才他清晰地觉察到了死亡的气息。恍若两世为人。
那年轻人看朱旭吓得不轻,出言安慰:“安心,在这儿,这些邪祟翻不了天。”
朱旭张了张嘴,想要答谢这位前辈出手,还没发出声音,却已经是泪落如雨。他太害怕了。那邪物一心要夺常儿,他一心要护,全没有时间多想,如今回想起来,只觉无比后怕。
泪水落下,朱旭却似疯魔一般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开心。直到最后将常儿抱起来转圈。
“哈哈哈哈哈!快看!快看呐!好啊好啊!好啊!快看呐!”
旁人不知道,就连被朱旭抱起来的常儿也不知道朱旭为何如此。
“大哥哥,不哭不哭。”
常儿不知是年纪小不知生死,还是刚才被朱旭护住没感到危险。与朱旭比起来,要镇定得多,抬手要帮朱旭拭去泪水,朱旭不管不顾地大哭大笑,连几位跟随武圣人一齐追出来的人都到了来围观这一幕,朱旭都没有心思理会,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快看啊!快看!看我多怯懦,多勇敢!快看啊!快看!看我多弱小,多强大!快看啊!快看!看我多狼狈,多荣耀!快看啊!快看!看我多虚伪,多光明!
直到朱旭哭够了,笑够了,才渐渐收敛。收了那气冲斗牛的气势之后,被恐惧支配的身躯突然失了力气,不仅抱不住常儿,连带着自己也一并摔得坐在地上。深深呼吸几口气,还不足以平息胸中的情绪。
连同武圣人一起,几位天下扬名的仙人看着一个小辈又哭又笑又闹又跳,最后归于沉寂。
何以歌也在其中,她心知今日若不是朱旭当机立断,先舍了护卫,又拼着险些身死以命相护,说不得,这两个孩子就要遭遇不测了。所幸,她比那些不知所措的孩子们看得清楚,朱旭虽然神色癫狂,但是并无大碍,现在的样子,多半与自身心性有关。
“良儿不怕,不怕,师父没事了,没事。”
朱旭拉住良儿一直在抚平自己胸口的手,低声说着。那声音又小又细,全不像与良儿说的,好似是说给自己听的。
兵甲也不过晚了武圣人一步,早就赶到。任由自家儿子肆无忌惮地宣泄情感,直到此时才上前来,一伸手把朱旭抱在怀里。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却总想着把别人护在怀里。所幸,还有人能把他护在怀里。
“阿爹,风、雨受伤了。”
“没事,已经看过了。”
风、雨两人接了那邪物一下,身受重伤,早在刚才朱旭又哭又笑的时候让武圣人看过了。
“阿爹!我厉害不厉害!”
已为人父的男人,面对刚刚死里逃生的儿子,却摇了摇头:“不厉害。你答应过阿爹,要先顾好自己的。”
那年京城诡案,他答应过的,要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旁人的性命更重。今天,他失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