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多少事

斗胆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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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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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到了落却城,初八留了一日,初九就套了车马,启程返京。

“你慢些赶车,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喊我。”

“好。”

朱旭也算说到做到。凭自己家的东海和钟离玉的卷毛,都是良马,一天跑一百七八十里的长途行进完全不成问题。朱旭赶了一天,才走了不到一百里。

离天黑还有些时候,只是驿站近在眼前,再强赶着,下一个驿站可就赶不及了。

回程有了钟离玉这么一出意外,朱旭也不想节外生枝,就仗着自己的官位,在驿站蹭吃蹭喝。

第二日又是如此,慢悠悠地走着。

朱旭心底盘算着,这两日耽误着,满共只走了二百里。后边几天就不能耽误了,放开了让马车跑起来,一天跑过六个驿站一百八十里,也能赶得及。

这般想着,朱旭猛然惊醒:凭这样的好马,为什么不早些套马车,也好叫这半路上舒服些。转念又释然:舒服也是她坐马车的舒服,自己左右是要赶车的劳碌命,也没差。

可这人一旦遇上事儿了,就是总不安生。计划赶不上变化,只不到一日功夫,朱旭就不得不勒马叹息。而让朱旭停下的,是两个倒在地上的女人。

年纪大的妇人大抵三四十岁?庄稼地里的人,单用眼睛看的话估摸不准。年纪小些的就好估摸得多,只七八岁的年纪。两个人倒在官道上,叫人没法视若不见。

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将两人架上马车,车里暖和,一会儿功夫妇人就转醒过来。

妇人自述娘家姓宋,夫家姓陈。可惜丈夫是个没出息的,赌博输了一屁股债,实在没法了就跑了。他跑了那些催债的就总是找她娘儿俩的麻烦,没奈何,她就也带着女儿跑了。

可这想跑就这么容易?一没有路引二没有盘缠。实指望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儿投奔济天阁觅个活路,可如今才知道没有路引,真跑出去了可就算流犯了。实在算得上穷途末路了。幸而遇上了路过的两人。

“雨,你来看一看她。”

随着朱旭的话语,本算不上拥挤的马车就变得不宽敞了。看不清身段容貌的女人显出身形,伸手搭在孩子脖子上把了把脉,不多时收回手。

嘴上温和:“不要紧,不过是发烧而已,小孩子精力旺,暖暖饱睡一觉就好了。最多等过了这段路找了郎中,开些药吃就好。

眼神示意朱旭:命悬一线,无可奈何。

朱旭挥挥手,她便普通消散开来一般,如同一开始就不存在。

“你们且安心。我在地方上颇有些门路。等到了别郡,你们要是实在没有去处,我做主,安排你们去济天阁。好歹有个活路。”

妇人自然感激不尽,只是那小孩儿默不作声,似乎心下隐隐有了感应。

等一行人赶到客栈要休息时,那小孩儿看起来已经大好,行走言语都自若。看起来是好了,其实才是真正的竭泽而渔了。

果然,吃过了一顿饭,还没能进屋睡下,小孩儿就不行了,倒在她娘怀里说着胡话。终究是没能如朱旭的愿,安稳死在睡梦中。

小孩儿已经神志不清,窝在阿娘怀里,拼命喊着要糖吃。

“阿娘,我想吃糖。我想吃糖。阿娘。”

“圆圆乖,圆圆乖,等明儿阿娘就给你买糖吃啊。”

“阿娘,我要吃糖!我就要吃!不要明天。”

小孩子拼着要吃糖。她已经快忘了糖是什么味道的了。往前倒两年,那会儿她爹还没有染上赌瘾,家里虽然不阔绰,但逢年过节,还是能有些闲钱给她买糖吃。那会儿她坐在她爹的肩头上,一只手搂着她爹的头,一只手抓着糖。有时候舍不得吃,攥得紧了,黏黏糊糊地弄得手上不舒服。小丫头强忍着想哭的心思,那模样叫她爹看见了,那个不懂得体贴的坏大人,毫不留情地嘲笑。她娘居然也不站在她这一边,跟她爹一块儿笑。给她气得拿两只手拍这两个坏人。

她将近两年没吃过糖了,更没再坐过她爹的肩头,也没再见过阿爹阿娘搁一块儿笑。

“阿娘,我想吃糖。”

妇人一脸为难,想跟这些人讨要些糖。朱旭一脸歉意,他从来不吃吃糖,身上没有这些东西。钟离玉也无可奈何。她自己肚子不好,走得时候都忘了带些红糖和热水喝。

旁边的驿卒更是满脸懊悔。往前倒一年,他是最爱吃糖的。小时候爱吃,长大了也爱吃。一口牙都吃坏了,实在没法才狠下心来戒了,满屋里都不能找出一颗糖来了。

朱旭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哪里有人家?”

“出了门往北那条路正直走,大抵二十里才有人家。往常我们弟兄都在那儿采买。”

“我去去就回。”

朱旭抛下这句话,就牵着东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中。

骑着马跑出去不上二里地,朱旭猛然勒马,暗骂自己笨蛋。

“风。你快些去。”

“是。”

一阵狂风吹过,有人顺风而动。

朱旭身边的风雷雨三人,都是跟在朱旭身旁多年,甚至可以说是看着朱旭长大的四阶老人。二十里地的路程,依风的速度,不下一刻钟就能来回。

朱旭吩咐人去,自己又调转马头转回驿站。等朱旭回到驿站时,小孩子已经没了力气哭闹,窝在她娘怀里低声说着人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胡话。

只过了不到半盏茶功夫,一阵狂风撞开驿站门,一把糖散落在众人身前的桌子上。朱旭看着那个就在刚才还睁着眼睛昏昏沉沉望着远方的孩子。只晚了几息时候。

妇人浑然不觉,欣喜地捏起一颗糖,糖纸也不剥开,就这么放进已经没了气息的孩子的嘴里。温和又欣喜地询问:“圆圆,甜不甜呀?”

即使孩子已经再也不可能回答,妇人却好似听到了回答一样,絮絮叨叨地继续说:“肯定甜!可比咱们以前买的那些便宜货好多了,能不甜吗?阿娘也尝一颗……好好好,阿娘不吃,都给圆圆吃。往后啊,咱们就好了,圆圆想吃哪样的都成。阿娘给圆圆做主。圆圆最喜欢吃这样儿的是不是?黄黄黑黑的,圆圆再吃啊,牙就跟这糖一样啦!”

朱旭低头沉默,钟离玉别过脸去。妇人却一切如常,无视身边的人,好似只有他们自家人说悄悄话:“圆圆你还记得那个大黄不?哪个大黄呀!还不是你欺负人家给人家起这个名儿!你呀,真是个孩子王。哎呀,是是是,是阿娘错了。阿娘不笑了还不行吗。分明是你笑话人家,还不许别人笑了,这么小个儿就知道胳膊走往外拐了。”

妇人丝毫没有想停下来的迹象,钟离玉终于伸手抓住了妇人的手臂:“大娘,别说了。”

妇人不动不摇。那神色分明不止是悲伤。不如说,她这时候的神色,一点儿悲痛也看不出来。

“大娘!”

妇人这才转过脸来看着钟离玉:“你是哪家的娃娃,这黑天半夜的,你一个女娃娃,怎么上我这屋来了?”

“大娘……”

妇人分明已经神志不清了。

这一对儿苦命母女,任你翻遍正史野记,也是不能找到的。只是后来人常疑惑,这楚国的馆驿,怎么还有妇人帮工?那帮工的妇人手脚麻利、热情健谈,很得人喜欢。只是在旁人不知晓的时候,那妇人常常对着空无一物的墙角自言自语,也没人听得清听得懂她说了些什么。

官道,朱旭无言地赶着车架,在官道上疾驰。再这么下去,恐怕连东海都没法长久行进了。

“朱大哥,慢些吧,慢些吧!”

钟离玉扶着马车探出头来跟朱旭说话。朱旭依言放慢了速度。

“对不住,钟离姑娘,我失态了。”

朱旭面色如常,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这身暴露身份的称呼,昭示着他并不平静的心思。

钟离玉看着朱旭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世子果然普通郡主所说,总是要自讨苦吃的。

“世子,这些都不关你事。”

钟离玉也有意配合着朱旭,放弃了伪装身份的称呼。

不是的。是关我事的。若不是我蠢笨又自打,若是我一开始就知道叫风去买糖,大抵能叫那孩子最后吃上一口糖。

不用朱旭说,钟离玉也瞧出了他的心思:“她不要糖的。”

钟离玉哪里不明白,糖不过是个表象外物。她想要的,任谁也无能为力。

朱旭又怎么会不明白,只是看透是一回事,通透又是另一回事。

朱旭这才想起来,连人家孩子的名字都不知道,竟也忘了问了。还有那妇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到最后,自己不仅什么忙也帮不上,甚至连人家的名字也没能记住。不,甚至这么说还是太饶过他了,他不是记不住,是根本没想过要问人家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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