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景全是够机灵,也足够忠心,带着张遇贤逃过了一劫。
但其余的兵众呢?
他们之中,有的被漫天的箭雨吓破了神,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在静待死亡的来临;有的害怕到拔腿狂奔,以期能够跑出这死亡的一线天,但失去了理智所作出的决定往往是错误的,他们的结局也只能和那些不动的人一样,被无情的箭矢吞噬。
有的倒是足够聪明,知道此刻唯一的生机就是找到崖壁之下能有效规避箭矢的死角,但这种死角一般只能容纳一两个人,于是为了自己的那一线生机,众多贼军拿起了武器,对准的却不是他们的敌人,而是同胞。
在死亡面前,往日的一切情谊都烟消云散,人性当中最深处的恶在一场场角斗之中被展现地淋漓尽致。
而其中有一种人,能克制住自己本能对生的渴望,牺牲自己而拯救他人之人,能克制住心中的恶,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克制,在平凡之中闪烁着微光的,我们把这种人称为英雄。
过了一会儿,齐射了三四波的箭雨停下了,张遇贤的部众也已经十不存一,抬眼望去,狭长的峡谷里布满了密密匝匝的尸体,因为空间不够,不少尸体之间不可避免地堆积在一起,鲜血顺着上面那具尸体,经过下面那具尸体,流到地上。
无数的这样涓涓的血液汇集起来,在一线天形成了一片血的海洋——活脱脱一副人间炼狱之景。
贼军看到这一幕,都被吓破了胆,根本毫无战意,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朝着一线天往循州的那个方向跑去。
僧景全也不例外,而且他是第一个带着张遇贤往回冲的人,在这种情况之下,很难不说其他士兵往回逃有没有“主帅都逃了,我们还战斗什么”这个心思在里面。
李台刚才虽然没抢到崖壁处的躲藏位置,但他很好地利用了马车以及同伴的尸体,于是也侥幸地逃过一劫,并且身上没有什么负伤。
他感知到箭雨停下,先是把自己身上的士兵尸体搬开,看着眼前这惨烈的景象,眼睛猛地一下子睁大了,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嘴唇,丝丝血迹从嘴唇上渗出,染红了并不洁白的牙齿。
李台双膝跪地,双拳用力地攥了起来,狠狠地砸在了泥土上,尔后仰头,对着天空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啊!!!!!!!”
惨叫声借着一线天这个天然的回音壁,一直反复在山谷间激荡着,传出去很远很远。
也正是因为这声惨叫和他脸上自然流露出来的悲愤、痛苦的神情,让从他身旁急匆匆路过的士兵们放慢了脚步,逐渐自发地聚拢在他的身边。
一位士兵扶起了李台,轻声对他说道:“将军,吾愿听汝号令!”
残余的士兵们围成一个圆圈,都对着李台单膝跪地,高声说道:“吾等,愿听将军号令!”
“好!”李台几乎是嘶哑着嗓子吼出这句话的,“冤有头、债有主!张遇贤无能、僧景全无义,当取之项上人头!”
“唯!”
齐声声地应了一声,士兵们继续往原本的目的地奔去,不过此次的目的不是逃亡,而是擒抓!
不知道为何,李台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此刻异常的无力,他或许不是个极其富有领袖才能的统帅,但绝对是那种能得到士卒认可的统帅,因为经历过家道中落,感受过从富有到贫穷的变化,所以他看得很开,就算带领起义,重新获得了很大的权力,他也没有迷失在其中,而是简衣粗食,与士卒同吃同穿同住。
他有野心,想取张遇贤而代之,但那份野心之中,也包含了想要带这些原本被压迫的动弹不了的底层百姓获得更好的生活的愿望啊!
什么狗屁神明!李台在心中怒吼道:“如果世界上真有这种垃圾东西,那你就来杀我啊!”
“你娘的来啊!”
……
……
王二种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完全呆住了,因为他们离一线天往虔州的路口已经很近,等于说脱离了金鳞军的进攻范围,所以说没有伤亡。
在这茫然无措的一刻,王二种下意识地找到了自己心中最信任的伍万祯,问道:“万祯,你说,现在,该如何是好啊?”
声音颤抖,字与字之间能勉强链接,但词与词之间却出现了很明显的停顿。
伍万祯看了眼王二种,道:“如今张遇贤大势已去,将军不如静待南唐军队,带领这数十人归降,想必对方主将也一定不会为难将军。”
“是极是极!”王二种出窍的魂魄好像一下子重新回到了体内,“万祯说得在理,归降,对,一定要归降。”
大地震颤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吸引了王二种小队士兵们的注意。
只见从一线天的门户之中驶出一匹又一匹的战马,战马上的将士脖子上系着红色的肩巾,一看到他们,就毫不迟疑地将他们团团包围了起来,手上的长枪根根树立起来,枪尖直直地对准了他们。
王二种立马下跪举起手来:“投降!我们投降!”
一位穿着明显与普通士兵不同的将领骑着马走进了包围圈,周围的士兵都自主地给他让出一条路,瞧瞧那一脸面无表情、严肃的模样,不是龙骧军都指挥使段国夫,还能是谁?
段国夫的眼光并没有落在王二种身上,而是定定地凝视着伍万祯又插回腰间的黄旗。
他的视线上移,认真地看了看伍万祯的脸,似乎是要记下他的面貌:“此次,多亏了足下。”
伍万祯叹息一口气,走到段国夫身边:“都是为大王效力。”
“你?”王二种伸出那根哆嗦着的手指,情绪激动地指着伍万祯,“你!你!你……”
伍万祯又叹了口气,王二种人虽然傻乎乎了一点,但也没做过什么强奸妇女、烧杀抢掠坏事,在贼军之中算是颇有原则的一人了:“将军待万祯掏心掏肺,的确极好,但一开始,本就是大王予我新生。万祯这条命,早就已经是大王的了。”
“大王让我生,我就生;让我死,我就死。”
王二种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从下面传来低沉的声音:“你所说大王,是唐南昌王李弘冀?”
“不可直呼大王名讳!”伍万祯看着王二种,也有点于心不忍,于是对着段国夫说道:“王将军为人善良,在贼军中,也不曾做过恶事,将军不如免他一死?”
“我可没有免人死亡的权力。”段国夫和刁彦能一样,似乎就不会做表情,“我只知道大王下达过军令——降者,不杀。”
说完,他一勒马头,座下的灰黑色战马立刻抬蹄朝前方狂奔而去,后面的骑着马上的士兵不发一言景从着,只默契地留下一小队人,依旧将王二种这几十人死死盯住。
伍万祯知道,段国夫此去,是去擒张遇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