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南唐宫城。
瑶光殿。
李昪今日并没有在勤政殿处理奏疏,而是在瑶光殿读书,旁边是手上依旧绣个不停的宋皇后,这几个月来,李昪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是个老人了,不仅处理政务没有从前那般勤快精简,而且嗜睡,动不动身体就感到一股疲惫感。
他又想起来之前那些道士进贡的“长命丹”,微微有点动心,但又想起先前就在这里答应过宋皇后和李弘冀的事,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把那份对于“长生不老”的心思收了回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宋略小步快走进殿内,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就急忙禀告道:“陛下,中原的探子传来消息,晋帝石敬瑭驾崩了,河南尹、郑王石重贵在柩前即位。”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李昪的第一个反应是石敬瑭怎么会让石重贵继位,这里面一定有猫腻——石重贵虽然称呼上是石敬瑭的儿子,但实则是石敬瑭的侄子。从石敬瑭没有让石重贵任开封尹这件事就能看出,他根本没有让石重贵继位的打算。
想到这里,李昪心里的心思不由得又活络起来,作为一个在很多方面都比较英明的帝皇,他并不是不想北伐,也并不是不想开疆拓土,扩大南唐的势力范围,为后代子孙留下更大的基业。
只是他深刻地明白,以南唐此时的国力是不敌中原之晋朝的。所以在位期间才连年下令让百姓休养生息,就是想借此趁机壮大国力,然后趁中原内乱之时,再一举竟全功。
但石敬瑭驾崩究竟会不会引发中原内乱,是不是南唐出兵北伐的好时机?李昪有点拿不准主意。
他知道现在手底下的三个宰相都无用,于是对着宋略说道:“召集文武大臣,往朝堂一论。”
……
……
“诸位卿家,关于北方之事,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有何意见,畅所欲言,尽皆道来。”
魏岑之前在朝堂上言辞顺理,给李昪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再加上他的发言在当时和李昪想得不谋而合,所以从一个小小的校书郎被提拔为吏部郎中,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在朝堂上站位,更靠前了一些。
魏岑尝到了快速升官的甜头,揣摩起李昪的心思也就愈发地用力起来。
他在心里这么想到,要是李昪不想北伐,一定会把石敬瑭驾崩之事当做小事一笑而过,可李昪现在竟然大张旗鼓地召开朝会,分明就是内心想要北伐,但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个北伐的好时机,于是才召集群臣商议。
不得不说,魏岑确实是个善于揣摩上意的高手,这一轮分析下来,竟然把李昪的心思分析得大差不差。
魏岑想通了其中的关节,第一个拿着芴板出列,道:“陛下,依臣之见,晋帝石敬瑭驾崩,石重贵为官多年,毫无政绩,未著人望。即使继位,各地藩镇多是些武夫,武夫骄纵,怕是不会服从石重贵。若此时我大唐出兵北伐,必然对得到诸镇响应,云集而景从,大势之下,必能一举而攻下汴梁,定鼎中原。”
既然搞懂了李昪心里在想什么,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只需要赞同李昪的想法,而不用去管这件事情到底能不能实施,可行度有多少,会不会徒耗民力,会不会消费国力……
这就是奸臣和忠臣最大的区别。
果然,李昪竟然开口夸赞魏岑:“景山有心了。”
听到魏岑言战被夸奖,在心里极度渴望通过战功来升迁的冯延鲁也按捺不住心思,全然不顾身畔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冯延巳警告的眼神,出列大声道:“臣水部员外郎、中书舍人冯延鲁附议。”
朝堂上大臣无不用古怪的眼神看向冯延鲁,陛下召集大臣,本就是为了讨论北伐的可信性,你小子冲出来,只说了一句“我赞同魏岑的想法”,一点自己的意见也不提出,这不是在赤裸裸地告诉陛下,我就是个无能之人吗?
冯延鲁并不只是赞成北伐,只要一切动兵的地方,他都赞成。《南唐书》中记载(冯)延鲁“锐于进取,常欲用事四方,以要功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冯延鲁之所以这样,他哥哥冯延巳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冯延巳被李昪厌恶,但李璟即位之后,凭借着自己潜邸之臣和高超文学素养两重优势,冯延巳很快就当上了宰相。可冯延鲁呢?还是个不大不小的中间官,因为某种原因,他不甘屈居在自家哥哥的后面,于是就满脑子想着通过军功来升迁。
但后来的闽国之战,深刻地证明了这位就是个草包,一点军事才能都没有。
队伍接近门口的位置,一位很有气度的中年人手持芴板出列,高声道:“臣秘书郎查文徽有奏。”
“准。”
“臣以为,应当北伐!”
先是斩钉截铁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查文徽才接着开始论证为啥要北伐:“中原士人如叔言(韩熙载)、君章(江文蔚)等归于大唐,但仍远离故土,若能打下一隅之地,则可抚其心。吾曾拜读过韩熙载之《江北行志》,也曾听闻史虚白之言,若我大唐举兵攻咸、洛之地,必定能得当地民心归附,如此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得一兵一卒就占领故都。”
这是不仅提出了要北伐,还替李昪把北伐的目的地都决定好了。
查文徽并不只是赞成北伐,实际上只要一切动兵的地方,他都赞成。
查文徽是个很有气度气节的人,曾经他家里遭遇过盗贼,把他家的钱财全都偷走了,第二天他发现之后怡然自若,邻人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直到小偷被官府抓到,人们这才知道他家里钱财被偷盗了。
这个人为政能力还行,就是喜欢兵事,但又毫无军事才能,以至于他兵败被吴越辅佐,后来两国交换俘虏之时还被下完毒后才送回来,从太医那得知自己只剩下十年时间,查文徽也无心国事,辞去职位游山玩水去了。
查文徽和冯延鲁不同,冯延鲁力推兵事是为了获得高官厚禄,查文徽这人就是特别喜爱打仗,认为指挥军队能够给他带来极大的愉悦感。
但后来的闽国之战,深刻地证明了这位和上面那位一样,也是个草包,半点军事才能都没有。
“陛下!”胥应元出列说道:“如今七月过半,百姓都忙于农事,若当下出兵,恐怕不妥。”
紧接着是常梦锡:“陛下,如今石敬瑭虽崩,石重贵于政事一道也无所治理,但晋之禁军依旧实力强劲。魏郎中说各地节度要反,但如今为何一点动静也无?此时北伐,怕是不妥。”
江文蔚也出列劝李昪要小心行事,不要轻举妄动,甚至还现身说法,说他们这些北归士人虽然心向故乡,但现在是大唐的臣子,凡事不能只为一己私心,而不为大唐考虑。
冯延鲁没文化、没军事才能,话一出口,只六个字:“臣不赞同他们。”
眼看着两边又要像之前宋富那事一样吵起来,李昪明智地选择了制止他们。
“诸位之意见都颇有见地,朕深受启发,然朕不忍伤害百姓,故北伐之事,容后再议!”
仁慈的李昪、吃过亏的李昪,有过犹豫,但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了这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