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家庄在赵家屯西北方向,约有二十里山路。
就这二十里山路,骡车晃晃悠悠地,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转过了一道弯,眼前现出一片两山相夹的狭长河谷地带。
这条河,名叫石门河。河两岸,密集地坐落着一大片房舍。
此处便是祝家庄了。
祝家庄坐落的位置极好,两座大山相围,只有谷口这一处跟外界连通。谷口的位置,便如天然的一道门户,易守难攻。
村内,河谷两旁的山坡上,梯田阡陌,一片一片的几乎相连在一起。有这些肥沃的天地,养活一个两千口的村子,也是绰绰有余。
而在河谷中段,南侧的山坡上,建了一座大宅,在山村中如鹤立鸡群一般,分外醒目。
这座大宅,便是祝老爷祝士衡的宅子了。
为了这座宅子,祝士衡不惜人力物力,前后建了十年,方才落成。
进村的山路,紧靠着河道,道路右侧、河道左侧,各有一座高耸的山崖。
这一整座大山,如同被利斧劈开了一个豁子,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隘口。
进了隘口,里面人来往梭,鸡犬相闻,鸭鹅成群结队,好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只是,从隘口开始,村中的每一角,都挂着白绫,在这青天白日里,多了一分肃杀的凉意。
沿着村中平直的街道继续向前,然后向左跨过一座石桥,河对岸的街道上,向南分出一条石子铺就的宽阔道路,蜿蜒向山坡上爬去。
山路的尽头,就是坐落在半山腰上的祝老爷家的宅子。
一座宏伟的大宅,正门高高的门楼上,挂着一条长长的白绫,分向门两侧垂了下来。
大门展开着,门里门外,有许多手臂上扎着白布的人,正在忙碌着。
骡车在门口停下,李管事先下车,对陆潜道:“陆师傅,咱们到了,走吧。”
陆潜携着左丘玲下车,跟着李管事向大门走去。
李管事带着他们两个进门,之后让开中央大路,只走两侧的小路,七拐八拐,来到一座小院。
这座小院十分偏僻,只有一进房子,院中杂草有些高,显然疏于打理。
这样的院落放到祝家宅子里,怕是连最低等的客房都算不上,只能是些杂事人员居住之处。
不大的小院里,一排瓦房,还被分成了四间。
李管事指着第一间屋子道:“对不住了陆师傅,家里来的客人太多,实在是住不开了,就委屈两位住在此院吧。”
陆潜心中冷笑,什么客人太多住不开了,不过是看人下菜罢了。
不过,他的身份原本就不高,倒也不好来这里发威,只得拱手道:“有劳了。”
李管事听了,登时舒了口气。他又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后,犹豫了一下,才问道:“两位是住一间房呢还是两间房?”
“两间房。”
“一间房。”
陆潜和左丘玲几乎同时出口,说完,两人互相对视着,大眼瞪小眼,都是一脸懵。
这女的有毛病吧,明明有多余的房间,怎么,还想跟我睡一张床,你要是这样子我可受不了了啊?
哦……她应该是害怕鬼溜子晚上登门。
对鬼溜子,她可几乎没什么抵抗的手段,主要是她没办法看到鬼。
想通了这一节,陆潜便又改口道:“那我们住一间房吧……”
不料,这时左丘玲也不知想通了什么,同时改口道:“两间房……”
李管事看看左丘玲、又看看陆潜,布满了麻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神色。
他尴尬地笑了笑,道:“这里还空余了三个房间,两位随意。”
说罢,他拱了拱手,刚刚转身准备要离开,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回头道:“一日三餐,都会有人送来。两位暂且歇息一下吧,随后会有人送来剪纸的图样和纸张工具。”
陆潜也拱了拱手,道:“好。”
李管事客气一番,又要准备离开时——
突然,最里面一间屋子里,展开着房门,一只不大的酒坛子从屋内直接飞了出来,重重地砸在院中一块条石上,砸得粉碎。
接着,一个粗狂的声音就从屋里传来:“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还不快给老子拿酒来!”
看到这一幕,陆潜微微一怔。
李管事一张脸,也登时拉了下来。
陆潜拿眼睛看向李管事,用目光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李管事的脸上现出一抹尴尬之色,他轻咳了一声,道:“哦,那里住的是……游侠士。”
“游侠士?”
李管事轻叹了口气,道:“这说来,还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我家老爷外出,在路上捡了个醉汉,瞧着他可怜,就带了回来。”
说到这里,李管事撇了撇嘴,接着说道:“这位大爷,自称姓游,是位剑侠。出身来历,一概不提。我家老爷也没难为他,给他住处,每日酒食招待着。谁曾料这位……嘿。
这位大爷,真是好大的谱,自打住进来后,不是嫌弃饭食不好,就是嫌酒不好,整日里骂骂咧咧的。”
李管事说完,顿了一顿,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对陆潜道:“陆师傅,两位不用理会他,自去休息即可。”
陆潜点点头,别人家的事,他一个外人自然不好插手。
他跟左丘玲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一同,往第一个房间里走去。
里面的房间虽然不大,却很干净,床榻、桌椅,一应用具俱全。
左丘玲进屋之后,环视了一周,一张小嘴巴不住地“啧啧啧”。
陆潜听皱眉问道:“你怎么了,一直吧咂嘴?”
左丘玲扭头看向他,道:“你没发现吗,人家这间最不起眼的屋子,都比你家好。”
陆潜:“……”
人艰不拆,不知道吗?
陆潜翻了翻白眼,道:“我又不是瞎子看不见,用得着你说吗?”
左丘玲“咭”一声笑,道:“跟你开个玩笑啦,怎么还急啦?”
陆潜自走到床边,直接躺了上去,懒得理她。
左丘玲反倒跟了过来,饶有兴趣地说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个满脸麻子的李管事说的话?”
说完,她又撇撇嘴,补充道:“长得真丑,我险些把早饭吐出来,难得吃了一顿饱饭。”
……
陆潜默然了一会,才道:“你是说,那个什么游侠士?”
左丘玲点点头,道:“剑侠欸,很罕见的,要不要去见识一下?”
陆潜其实从内心里,不大相信这位游侠士有什么真本领。
他有些不悦地道:“见他干嘛,没见他一副怪模样?”
左丘玲道:“咱们以礼相待,他还能伸手打笑脸人不成?”
陆潜无奈,在左丘玲的央求下,只得跟她出门。
两人沿着门外的走廊向院子里侧走去,走到最内侧的一间。
屋门敞开着,透过门看去,只见房间里有些凌乱,一股酒气扑鼻而来。
一个约有二十四五岁的男子,坐在房中的一张矮榻上,手中拎着一个大肚小口的酒瓶,正在喝酒。
他头发凌乱,神情看起来有些憔悴。手边有一把长剑,斜靠在踏上。剑身上,雕镂着精致的花纹,一看就非凡品。
陆潜多扫了那把剑两眼,然后拱了拱手,道:“敢问可是游侠士?”
男子抬起头,扫了陆潜一眼,道:“还不快滚回去给我拿酒去。”
陆潜回头看向左丘玲,冲她摊了摊手,意思是说:“看吧,我就说,像这种人,见也是白见。”
左丘玲冲陆潜俏皮地一笑,然后上前一步,站在屋门口,彬彬有礼地冲里面的男人说道:
“游侠士误会了,我们不是府上的下人,也是此间的客人。听说游侠士是剑修,特来拜会,并无他意。”
游侠士扫了左丘玲一眼,斥道:“滚。修剑之人,不见女人。”
左丘玲的一张笑脸,顿时僵住了。
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时间,懵得都忘记了愤怒。
陆潜暗自窃笑,拉住她的手,直接拉着她走开了。
直到回到房间里,左丘玲僵硬的脸才恢复过来,满脸怒容地道:“什么狗东西,我们好心去拜会,这……也太出言不逊了。”
陆潜道:“人家李管事都说了,那是个怪人,你还非要去自找不痛快,这能怪谁?”
左丘玲怒道:“还不都怪你?”
陆潜一愣,眨了眨眼睛,道:“怪我什么?”
左丘玲理直气壮地道:“你要是剑修,我还用得着去拜会他吗?”
嚯?
当一个女人开始胡搅蛮缠时,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闭嘴。
陆潜撇撇嘴,直接撂下她,来到院子里,开始练拳。
又不是我媳妇,凭什么要我惯着。
……
……
到了中午,果然有人送饭来。
不但有饭有菜,还有一壶酒。
左丘玲一边吃着饭,还气鼓鼓的,不时地低声咒骂一句。
陆潜看着她气愤的样子,暗暗好笑,只是低头吃饭。
到了下午,就有人送来了纸张、图样、秸秆等一应应用物什。
陆潜看了看,这些图样画工倒是不错,有童男童女、纸马、纸笼、侍女、仆从、灯笼……
五花八门的东西,厚厚的一摞。
最为夸张的,是最后一个,画了一整副的嫁衣图样。
这是一整套的嫁衣,含头饰、长裙、抹胸衣等内外穿的衣衫,甚至连鞋子都有。
单是那头凤冠,图样繁复复杂,工艺要求之高,便令人咋舌。
怪不得他们会大老远请自己来,还肯出一两银子。
这一两银子,果真是不好挣啊。
不过,他家老太爷辞世,剪一套纸嫁衣做什么?
难道说,他们祝家的老太爷,生前就好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