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贾雨村告辞离开,林如海亲自将之送出府外。
只是在重新回到客舍,看向清冷茶水,林如海缓缓坐下,想到方才同僚所言,眉宇间,难掩忧思,思绪万千。
“时飞所言皇太孙选妃一事,希望玉儿能嫁入皇室,也是一片好心!”
“然则,自古以来,外戚之流,终非正途也!何况宫廷之内,争斗不断,便是为太孙妃,也不见得是一好事,远不如择一门当户对之婿!”
林如海端坐,一叹后,目光转向窗外飞走之鸟雀,又低喃道:“然自武宗之后,皇家之太子妃,太孙妃,多从清流朝臣中选拔,以玉儿年纪合适,等过上几年,其中名字,大抵是要呈送宫里。而一旦选中,圣意不可违,是福是祸,就看玉儿的命了!”
对于爱女黛玉,林如海作为父亲,深知宫廷斗争之残酷,故为女儿将来考量,更愿意将之嫁给寻常人,而不和皇家有太多牵扯。
但贾雨村之言,却是提醒了他,遂有忧思之念。
说起来,明初之时,依照太祖定下的规矩:“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进者弗受。”
意思是皇帝也好,太子、亲王也罢,其中妃嫔,都要从民间良家女子中选拔,这样做,也是为了避免外戚干政。
直到武宗之后,文官地位之提升,又为了笼络士大夫,遂多从朝臣中,挑选一些适龄女子,一道参加选拔,进而直接导致勋贵集团之壮大,实则早有违反祖宗之制了。
如此以来,反而是声音最大的文官,视而不见。
俄而,林如海又想到了贾雨村方才暗示的亡妻娘家事,他手指轻轻翘着一畔案几,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时飞有言,他于神京时,有听闻国公府和东宫,似乎走的有些近,此事绝非空穴来风。今正逢皇家动荡之时,从古至今,参与皇权之斗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贾府之内,如大老爷……可也不知轻重乎?”
虽说妻子已逝,但对于贾家,林如海还是有不少感情,因妻子一事,心里对老太太也觉得有些亏欠,自觉没有照顾好其之爱女,枉顾当年诺言。
因此,前番在贾母来信,欲将外孙女接到身边后,又思虑到自身处境,故才回信应之。
念及贾雨村所言,还有其诚恳相知与妻兄贾政坦言之事,林如海沉吟后,觉得还是再为尚明事理的贾政书信,示以利害!
尽人事,听天命,至于贾府具体如何作为,倒也不是他这个女婿能阻止的!
皇权之争,激烈之时,若是贾府执迷不悟,无论老太太之态度,他这次正好入京,女儿黛玉则不能继续留在贾府了……
三日后,金陵码头。
林如海携带妾室,谢绝了同僚送别,包了一艘船只,低调北上。
处于船头,林如海衣衫飘飘,看着不断倒退之江景,回忆了当年进京赶考之况。
此入神京,正值朝野动荡之时,至于未来,是福是祸,实难料耳!
……
就在林如海离开金陵的次日,正是六月初四,金陵之天气,愈发闷热,连蝉声都让人感到烦躁。
城西有一名叫柳巷之地,人多混杂,平日各府上,买卖丫鬟下人,多于此地人贩处交易。
一大早,太阳刚出来,一名年约十五六岁之少年,大步流星来到了街上,径直往街头走去。
少年长相颇为端正,头束白缎儿朝冠,穿着淡青色缎衣,初一看去,倒不显得粗狂,仿若哪家读书人。
却说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出自金陵豪族薛家的公子薛蟠!
平日里,好奢华,斗鸡走马,喜欢跟着一群狐朋狗友鬼混,性多任性,且是冲动易怒,也可言之性情中人。本性不坏,跟着大部分纨绔子弟一般罢了。
于薛蟠身后,五六个豪仆,迈着王八步,大摇大摆,紧紧跟在后面,顺着青石板路,到了临街的一处院子,这才停下。
“大爷,小的去敲门!”
旁边跟随之仆从,道了声,薛蟠点头后,仆人扬起巴掌敲响了门扉。
咚咚咚!
未几,一长着一双三角眼,穿着青衣的中年男子,即开门朝外望了眼,顿时大开门户,点头哈腰道:“原来是薛大爷来了,快请进!”
薛蟠往屋里瞄了眼,闻到拐子身上狐臭,捂着鼻子,后退一步,难掩嫌弃道:“不用了,昨儿本大爷看到的那丫头可还在?今儿且将钱带来了!”
“在!在!”
见旁边薛家仆从将钱袋子递过来,拐子手里掂量了下重量,忙向院子内喊道:“还不快把姑娘带出来了!”
只一会儿,一个面容秀美,婀娜多姿,脸上满是害怕的女孩子,即从院内被放了出来。
薛蟠一看,眼睛顿时一亮,心中窃喜,昨儿捡了个漂亮的丫鬟,可是一夜都没睡好,心里念叨着。
这不,一大早偷了家里钱,第一时间就想赎买回去!
薛蟠围着这长得貌美的丫头转了圈,喜道:“好了,跟了本大爷,以后就有的福享了!”
但见薛蟠带着这新买的丫鬟,哼着曲儿,往薛家府宅走去。
一炷香后,谁知刚到府门,还没迈进去,一道颇显突兀的声音,就从背后响起。
“薛大傻子,还我买的丫头!”
薛蟠平日最不喜旁人说他是個“傻子”,如此一听,火气顿时往头上涌去。
待转身一看,发现是有过几面之缘,关系淡淡的冯家公子冯渊,带着两个人,气喘呼呼跑来,心道:就你这个没爹没娘,还敢骂我傻子?便是这丫头,到我手里了,焉能给你?
薛蟠凶意大发,向随行的仆从,还有门子道:“揍他,给他长长记性!”
“好嘞,大爷!”
得了命令,一应仆从们,顿时围了上去。
身子本就瘦弱的冯渊,却没有转头逃走,直直盯着几天前,才付钱买了,原本打算今儿迎回家的丫头背影,想到那花了的几十两银子。
他哪里舍得啊!
冯渊眼睛都红了,不管不顾向前冲道:“薛大傻子,别以为你是薛家公子,我就怕你,这丫头我先买的,还了我,姑且就算了,否则……哎呦!”
看到冯渊被薛家仆人,手脚并用,打倒在地,头撞在石头上,鲜血直冒,围观过来的看客们,都有些惧意。
这薛家公子,不愧是金陵一霸,常人谁敢惹之?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快报官!”
距离薛府,也就一刻钟的路,便是应天府衙。
府衙堂舍里,新到任才半个月的应天府尹贾雨村,正漫不经心的翻阅着卷宗,一边回想昨日看到的林如海送来之书信,微微一叹,随之思考着离京前,太孙信中嘱托之事。
于此事上,贾雨村何尝看不出,太孙想借助薛家之手,扩展财富之目的。选择衰落之薛家,为之附庸,可谓眼光独到,谋略深远。可要让金陵薛家心甘情愿,暗中为太孙效力,又绝非易事!
但也必须办得漂亮,不留把柄,才能完成太孙的考验。
须臾,贾雨村就听见匆匆脚步声,于门处响起。
“府君!府君!出事了!”
来的门子,且打断了贾雨村思绪,他忍着不悦,抬首道:“出了什么事儿?”
“有人来报官,说冯家公子,被薛家人给打得半死不活,那苦主现在满身是血,奄奄一息,就躺在府门外!”
薛家?
来的真巧!
贾雨村忍着心绪波动,起身之后,板着脸,义正言辞道:“既然关乎当街行凶之事,无论其人是谁,都押来牢狱,本官要亲自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