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这是北宋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二次拜相,途径江苏镇江境内时所做的千古名篇《泊船瓜洲》。
诗中以景喻人,涵着王文公对前途的几分迷茫和矛盾。
时值北宋,虽然世间一片太平景象,然而一床锦被之下,朝廷却已是千疮百孔,留下了大宋覆亡的隐患。
不过有句话:货比货得扔,人比人要死。
朝廷比朝廷也是一样。
如果说北宋朝廷就是一坨大便的话,那么明朝演化到了崇祯末年,就是一坨北宋……
甚至比北宋更臭、更烂……
行进在当年王安石走过的故道之上,本是江南江北富庶所在的镇江府,眼下却是一片萧条,北境刮来的寒风,在大地上横行无忌,本应在熟春之时一片翠绿的农田,却只长了稀稀拉拉的几块庄稼。
官道上的行人倒是络绎不绝。
但行动的方向却异常整齐划一——由北而南,又一次衣冠南渡的风潮,已然揭开。
家中有些积蓄的,还能赶上牛车、坐上马车,一路迤逦而行;薄有家资的,只能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拖家带口垂头赶路;至于那些已近乎沦于乞丐的,就只能一步三摇,仿佛行尸走肉,本能一般漫无目的地向南方走去。
更有不少人,已然饿得走不动路,倒伏在路边,不知生死,更也无人理睬。
这时,一支队伍出现在了浮尘飞扬的官道之上,行走速度极快,一路超越了不知多少赶路的行人。
只见这支队伍前前后后有四十多人,在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头领的率领之下,分成两队,一前一后护送着一辆牛车。
奇怪的是,这前后两队人马给旁人的观感却是大相径庭:前队的神色温和,似乎是良家子弟;后队的则是暗含戾气,不是当兵的,就是当贼的。
又或者兵匪不分家……
然而就是这样两队画风迥异的人马,居然能够结伴行动,完全瞧不出互相之间带着什么敌意。
虽然奇怪,天下不太平,逃命还来不及,没人愿意找麻烦。
哪怕是一路上巡哨的官军、准备打劫的匪徒,都不敢打听这支队伍的来历,只是目送着他们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又消失在另一边的地平线下。
无人打扰,也就少了不少麻烦。
因此,这支队伍一路从淮阳而来,过高邮,进入镇江地界,恰刚好走了五天,行动还算顺利。
牛车颠簸,车上一人颇为肥胖,伸手推了推一旁一个昏昏沉沉的年轻人:“赵先生,我们不去凤阳,转而来仪真,真的没问题吗?”
这个问题,被称为“赵先生”的赵承成,一路上已被问了不知多少遍了。
他勉强打起精神,又一次回答:“高总兵的情报应该不会有错。现在北方局势紧张——李自成攻破京师,又被吴三桂、多尔衮合兵一处赶出了京城。各地义军群龙无首,吴三桂心怀叵测,多尔衮又虎视眈眈。凤阳位置太靠北边,总督马士英自觉危险,移到仪真驻扎,也是没有问题的。”
这时,前头带队的那员武将也纵马凑了上来:“王爷放心,我的情报千真万确。娘的,他马士英逃来逃去,居然逃回了老家。呸!没气量!”
高杰同马士英有些积怨,对他的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赵承成已然是见怪不怪了。
历史上,南明固然在军事力量上无法抗衡满清,但在经济体量上则要远远超过。
军民抗清决心也不可谓不小,前赴后继,一而再、再而三举起义旗的都不在少数。
后期更有孙可望、李定国、郑成功等原本应在体制外的力量加入抗清大业,都可谓一时名将。
在这种情况下,南明就算输,也不应该输得像历史上那样一败涂地,那样毫无抵抗。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南明内部矛盾复杂且尖锐,对于南明小朝廷里相当一部分人,对于抵抗满清而言,弄死政敌,对他们的诱惑更大。
“所以说,大明并非亡于义军,也并非亡于满清,而是亡于党争。”赵承成曾经不止一次的向自己的学生小福王朱由崧灌输这个理念。
明末党争由来已久,并且有着根本上的深层次原因,想要靠只掌握半壁江山且执政基础并不稳定的朱由崧来解决,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至少也得在他心里种下这么一颗种子,哪怕没法解决,也必须有分辩忠奸的意识和能力。
队伍一路前行,绕过几座山丘,一座县城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便是此行的目的地——仪真(明朝时名,至清时,因避雍正讳改为仪征)。
仪真行政级别不高,属扬州府辖下的县城。
然而仪真位处长江之畔,历史悠久,始建之期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经过几千年的发展,更是名流荟萃、物华天宝,有江左名城之称。
可即便是这样一座繁华的城池,也在战乱之中风雨飘摇——即便战火还没有直接烧到城下,仅是波及于千里之外而已。
只见从四处汇聚而来的难民,已将这座城池团团围住,男人的厉声咒骂、女人的哭嚎埋怨、孩子的嗷嗷待哺,再加上牲畜的嘶鸣长吠,组成了一曲凄厉的交响乐,在天地之间回荡。
这时候,一口米粥、一块铜板,可能就能救活一条性命。
人,早就顾不得什么尊严了,见赵承成的队伍好像一支商队,无数人纷纷聚拢过来,伸着手、探着头,眼中流露出渴望的目光,想要从队伍里讨些粮食、钱财。
高杰是个心狠肠硬的,见难民把前行的路都堵住了,立刻驱马上前,挥动鞭子驱赶人群,口中污言秽语连珠炮一样发射出来。
难民们慑于他的气势,立刻一哄而散。
可队伍刚刚乘机上前走了几步,另一群难民又围了上来。
高杰不胜其烦,忍不住抱怨道:“还是赵先生太小心了,说什么要微服简行,不要暴露官军的身份。瞧,走不过去了吧?要我说,娘的,干脆砍了几个人的脑袋,就不会有人再找麻烦了。”
赵承成忙道:“万万不可!高总兵怎么老毛病又犯了?杀害无辜百姓,是要遭天谴的。”
“无辜百姓,我当然不杀。挑几个奸懒馋滑的出来,杀鸡儆猴,倒是可以的。”
赵承成有些好奇:“怎么?这里有高总兵的……故人?”
“哪来什么故人?”高杰道,“老子见的人多了,一眼扫过去,谁是良民、谁是恶人,清清楚楚。要不验证一下?”
赵承成还没表态,却听一旁的朱由崧说道:“本王看……这些百姓着实可怜。就算诚如高总兵所言,真有奸邪之徒混迹其中,恐怕也是被逼无奈。要不咱们施舍些银子给这些难民,让他们自行退散、自谋生路去,也就不会拦着咱们了。”
哟!良心发现了啊!
难得赵承成这几天的教育,总算是有了些成效。
可他欣慰之余,却斩钉截铁地回答:“殿下,不可如此,也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