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当周建平提着极简单的行李出现在村头的时候,老远听见有人跟他打招呼,“建平,这是刚从外面回来吧?”
周建平抬头望去,看见几位村民正在村头的空地上闲聊,跟他打招呼的那位,论起来是周建平的长辈,“叔,你们在这儿乘凉?”他答非所问,没有驻足,直接朝他家的方向走去。
望着周建平的背影,几位村民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这小子不是周学成家的老大吗?听说高中毕业了,啥都没考上,整天也不见人影,不知道忙些什么?”
“是啊,自从回到村里,也没见他下地干过几天活,谁知道在外面捣鼓些啥?”
......,周建平离他们越来越远,背后议论的声音便消失在空气中了。
回到家里,父母既惊又喜,“建平,你可回来啦,这段时间你上哪儿去了?你这一走,可把我跟你爸惦记坏了。”母亲陈秀华说。
望着一副落魄相的儿子,周学成也关切地问:“建平,你这一走就是一个来月,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你在外面都干什么了?没啥事儿吧?”周学成怕儿子在外面惹出什么祸端。
无论父母问什么,怎么问,周建平都一言不发。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做生意,本来计划周密的事,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果,面对父母的询问,周建平无言以对。
自从押着货物往回走,十多天以来,周建平没有得到过一次充分的休息,加上生意上的打击,他疲惫不堪,极度困乏,把行李往床头一扔,倒下便呼呼睡去了。
......
周建平曾就读于华兴市第六高级中学,外界简称华兴六中,这是华兴市排名前三的重点中学,处于教学一线的几十名教职工,在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下,焕发出勃勃生机,受他们的影响,学校两千余名师生的思想空前活跃,对社会上每一天发生的新鲜事都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学校操场旁边,长长的阅报栏跟前,每天晚饭后都会聚集很多读报人,其中既有老师,学生其实占了绝大多数,他们如饥似渴地从报纸上了解国家政策和发生在全国各地的新闻。
和许多同学一样,周建平也被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激励的热血沸腾,但是,他又会冷静下来,在阅报栏跟前既关注政策性新闻,又对诸如“何必千军万马挤独木桥”、“通向成功的路不止一条”这样的文章感兴趣。
升学考试后,残酷的现实降临,低得出奇的升学率,让周建平和超过百分之九十的高中毕业生成了落榜者,因为家里太穷,回校复读是他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接下来,回乡务农这个更加严酷的现实就在前面等着他。
“像父辈一样把自己圈在那一亩三分地上?那简直太可怕了!”想到这个问题,周建平不寒而栗。
“报纸上说现在很多政策已经放宽了,外面的城乡早已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死守那一亩三分地,实在有愧于这个伟大的时代!”周建平心里感叹道。
然而,自己的家乡元坝村,连广播都没有,大队支部倒是有报纸,全村人又有几个识字的呢?他们能感受到改革开放的春风带来的浓浓暖意吗?
带着高考落榜的遗憾和对现状的无奈,周建平回到村里,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得和社员们一样下地干活。那时正值夏秋季节,烈日的暴晒,繁重的劳动,生产队那些没完没了的农活,让周建平一刻也不想在这样的环境待下去,他恨不能马上离开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
周学成看出了儿子很郁闷,他开导道:“你自己没有考上,怨不得别人,既然回到村里就得认命,安安心心当个农民吧。”
“建平,我们知道你念了十多年书,回到村里吃不了这份苦,可是村里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就算再不情愿,你也没有别的出路呀!”陈秀华也替自己的儿子哀叹道。
父母的话,周建平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爸,妈,我想出去闯一闯。”周建平鼓起勇气道。
“什么?出去闯一闯,你拿什么出去闯?出去你能干什么?建平,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高中毕业生,应该给下面的兄弟姊妹做个榜样,应该懂事了,我们劝你还是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做个农民。”显然,父母并不支持周建平的想法。
但是,周建平在学校就知道国家政策已经放开了,报刊广播天天都有这方面新闻,就连政治课程和高考政治试卷里都涉及相关的内容。回到农村快一年了,周建平一直在思考,既然赶上了这个时代,就不能把自己的一生禁锢在这偏远贫穷的村子里,他要走出去,管他外面的世界精彩也好,无奈也罢,周建平都想亲自去感受。
还在学校念书时,就曾听说广州的香蕉便宜,运到华兴市绝对有利可图。周建平打定主意,他要南下广州,贩卖香蕉去。
得不到父母的支持,周建平只好另想办法。
夏秋之交,酷暑的余威还在肆虐,即使到了夜晚,仍然闷热难耐。晚饭后,周建平约他的叔伯二哥到生产队的场院乘凉。
叔伯二哥周建良,比周建平大一岁,两人从小就是玩伴,不过周建良不爱念书,仗着自己的老爹是村支书,十四五岁就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说来也怪,这兄弟俩性格迥异,却能玩到一起。
“建平,下地干活的滋味怎么样?”周建良故意问道。
“还能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周建平没好气地说。
“好啦,这回在家里安心接受劳动改造吧。”
“说得好听,你怎么不心甘情愿接受劳动改造?”
“看不出来啊,你这个人们心目中的好青年,也对生产劳动不感兴趣,正好,咱们哥俩凑一对。”周建良认为自己找到了知音。
“什么呀!不瞒你说,我想出去闯一闯。”
“出去闯一闯,你想去哪儿闯荡?”周建良没想到,这个读了几天书,看起来有点木讷的叔伯兄弟,比自己胆子大多了,不仅不爱劳动,还要外出闯世界。
“还没有具体目标。二哥,我求你帮个忙。”周建平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事儿?”
“借点钱给我。”
“多少?”
“二百。”
“你疯了吗?我上哪儿找二百块钱借给你?我们家一年在生产队的收入才一百多块钱,那钱还在我爹手里攥着。”平时吊儿郎当的二哥,差点被周建平给气急了。
“我看你吃喝不断,交际甚广,看在咱们哥俩从小玩到大的份上,你就帮兄弟一把,你肯定有办法。”在哥们面前,周建平也顾不得脸面了。
“建平,你看我整天吃吃喝喝,其实我手里根本没有钱,别人请客我不花钱,我请别人就是赊账。十块八块还好办,你这一开口就是二百,吓我一大跳,这是一笔巨款呀!”
周建平耷拉着脑袋,没有说话,周建良知道兄弟的性格,有点内向,遭到拒绝后,心里可能既羞愧又沮丧,“怎么不说话?”周建良问道。
“我说设么呀?你又不愿帮我,再说也是白说。”
“嘿!我抱怨几句还不行?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咱俩是光屁股玩到大的兄弟,还有,你跟我不一样,你为人诚实,做事稳当,肯定不是把钱拿去吃喝玩乐,我豁出去了,拼命帮你一回。”
“真的?”周建平顿时来了精神。
“要是不答应,我怕你拿绳上吊。”
“至于吗?也太小看你兄弟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咱们还没尝到爱情的滋味呢。”
“哟,一套一套的,比我多念几年书,果然不一样啊!呃,你要外出闯世界,为啥不跟你父母要钱?”
“嗨!父母都希望我做个老实安分的农民,另外,他们也确实没有钱。二哥,虽然你答应帮我,但我还是想知道,你上哪儿弄钱?”周建平知道这个二哥不老实,他怕周建良为了帮他,做出铤而走险的事,那就不值得了。
“你管的挺宽呀,我上哪儿弄钱还要向你禀报?放心吧,二哥再不务正业,也不会为了你的事去犯罪。”
几天后,周建良通过软磨硬泡,从他父亲手里抠出来一百块钱,再跟社会上的狐朋狗友借了一百块,算是凑足了二百块钱,“建平,二哥没有你那么有文化,也没有你的胆量,不过我挺佩服你。这二百块钱就算我的一点心意,别说什么借不借的。”
“多谢二哥相助,建平没齿难忘。”
周建平揣着叔伯二哥给他凑的二百块钱,只跟父母照了个面,就不辞而别了。
步行近十公里,又坐了二十多公里的汽车,周建平先来到华兴市里,但他不能在这里久留,一来治安查的严,不允许无业游民在城里逗留,二来他不能拿着借来的钱在城里消遣,那不是他决定出来闯荡的目的,他要尽快实施自己的计划。
周建平买了张站票,一路站到广州,饿了买个面包啃,渴了捧几口凉水喝,困了就钻到别人的座位底下,在车厢的地板上呼呼大睡。
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火车终于到达广州站,下车前,周建平在车厢的镜子前照了一下,他才发现自己的形象简直跟逃荒的难民没啥两样,他赶紧从包里取出毛巾,洗了把脸,还梳理了头发,整了整衣裳,才下车出站。
辗转来到广州的一处水果市场,周建平想先在里面转转,看看行情价格,批发香蕉的商贩们一拥而上,把他围了起来,他也听不懂这些人叽里呱啦说些什么,估计是向他推销自己的香蕉。
见此情景,周建平多了个心眼,他觉得香蕉的质量外观可以看得清楚,要是商贩们在数量上缺斤少两呢?于是决定不从个体商贩手中进货。
从水果市场出来,漫无目的的往前走了二三百米,周建平发现一家国营水果公司的招牌,他找到管事的说明来意,一位潘姓经理接待了他,“请问周先生,你是单位进货,还是自己经销?”
“这有什么区别吗?”
“是这样,单位进货需要介绍信,自己经销嘛,就不需要这样的手续了。”
“我个人经销。”
“那就简单多了。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货。”
跟着潘经理来到库房,嗬!偌大的库房内,堆满了香蕉,空气中弥漫着香蕉那种特有的香味,周建平真是开了眼界。
“潘经理,货我已经看到了,谈谈你们的价格吧。”
“我们是国营果品批发公司,议价空间不大呀!”
“你就说多少钱一斤吧。”周建平非常干脆。
“批发价,五百斤以上,每斤一角钱。”
“我刚从果品市场过来,那里才八九分钱一斤,你这价格......,”周建平显然是信口开河,在果品市场他根本没有打听价格。
“周先生,你是外地人,可能还不了解情况,果品市场那些人,五百斤香蕉,跟你少个一二十斤很正常,即使像你说的那个价格,你算算哪个多那个少?我们是国营公司,货真价实,犯不上跟顾客缺斤少两。”
这一点,周建平早就想到了。
“我买一千五百斤,还是每斤一角?”
“实在对不起,我们没有给你降价的权力。”
“好,你别在价格上为难,但装货时得让我挑选。”
“你放心,我们的货任你挑选。”
看好了货,谈妥了价格,周建平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望着昏暗潮湿的住处,躺在略带臭味的硬板床上,他盘算着,上好的香蕉在华兴市场上,每斤卖到四角钱不成问题,除去进货成本,利润空间太大了!等挣了钱,再来广州时,说啥也要找家档次高一点的旅馆住;另外,只要在华兴市场上站稳脚跟,将来可以在华兴开一家热带水果贸易商行,不仅满足本市需求,还可以辐射周边城市。
第二天装货时,周建平亲自监督,每箱都要亲自过目,他告诉工人专挑那些颜色鲜艳、非常成熟的香蕉装箱。
挑选了大半天,五十箱香蕉整齐码放在仓库大门外,老潘很热情,帮助联系了运输车辆。
周建平押着一千五百斤香蕉,一路颠簸,在路上走了一个星期,终于到达华兴市。
在这座北方城市,香蕉是个稀罕物,即使价格翻三倍,销路也没有问题,周建平盘算着,这一趟最少也要净挣三四百块钱。
找了一处人流比较密集的路口,周建平把香蕉卸在路边,摆开了大卖的架势。果然,在他还没有完全摆好摊子时,就有数人过来询价购买,“刚从广州进来的香蕉,大家自己挑选,我这还忙着。”周建平搬出几筐香蕉让顾客挑选,自己忙着手里的活计。
打发走了刚才的一波顾客,场面也理顺了,周建平坐下来喘口气,他饥肠辘辘,也想尝尝香蕉是啥滋味。顺手从筐里抓起一根香蕉,嗯----!怎么颜色变黑了?干脆抓起一大把,还是黑的,他嗖的站起身来,发现筐里剩下的香蕉全变黑了!每筐香蕉三十斤,刚才几个顾客买走了不到二十斤,那就是说将近三分之二的变黑坏掉了!
周建平又接连打开几筐,发现有些筐里的情况比这还严重,他脑子里嗡的一下,顿时汗就从脑门淌了下来。
趁着人们对香蕉的新奇感,周建平原本想把价格再往上抬,就眼前这个状况,别说涨价,他巴不得马上脱手才好。想到这里,周建平逐箱打开,把颜色正常的挑出来,摆到台面上出售,那些发黑坏掉的被扔进路边垃圾桶,还有小部分尚可食用但无法出售的,被周建平当做饭食充饥了,以至于自那以后,他看见香蕉就恶心。
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周建平的香蕉就卖完了,可惜的是,购进一千五百斤香蕉,只出售了不到四百斤,其余都烂掉了,即使销售价格翻了三番,还是连本钱都亏了进去。
周建平备受打击,身心疲惫,他形象邋遢,神情沮丧地回到了父母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