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好笑,闹出动静也不会有人来管算是和官府交好的益处之一,但也就是因为这点整条街道过去几个小时都乱得没人去管一具被不明死灵术造物压在墙上的吸血鬼残躯为什么突然不见了踪影。
……不过就算隐了身也还是暂时没法动就是了。
做得好,楚门先生,做得好,不知道你具体搞了什么把戏,但要是没有被这样封住行动,下一步就是扛着洗了脑的克拉拉姐姐跟着维托一起溜走了。
……虽然我也压根没问是要溜到哪里去又要怎么溜就是了。
综上所述,就让脑髓能感觉得到风吹的,哪里也没法去的,什么都没有的,轻飘飘的我,在天黑了的现在,做一点支离破碎的白日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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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最开始起,我就什么都没有。
我没有和同龄孩童玩耍的经历,因为自己的畏光性和苍白肤色会被人怀疑。
我没有和兄弟姐妹嬉闹的经验,因为为了躲藏费尽心机的父母负担不起第二个孩子。
我没有和任何同族产生过交流,因为在凡人的狩猎后就四散零落的吸血鬼们难以互相联络。
我没有和任何凡人产生过十句以上的对话,因为自己在来到这座镇上之后就根本没怎么离开过家门。
直到某个转生者老人上门做出全无道德心可言的游说,再悄悄塞给我一张写下了第一个目标细节的合同前,以这样的因果来看,我就是什么都没有。
——啊,好,停,感伤果然是到此为止。
脑子被打烂大概是会让人没法好好想事情,但我自觉没有凡人的廉耻之心,缺掉一半灰质也不会如何改变,大概。
不如说,反正,就是那句话。
“我什么都没有”。
这是自然,就是要这样才能变成轻飘飘的书架精灵。
而且不过十岁而已。
这也是当然。
我很清楚,要是公然和谁这么说,那就一定会被当成小大人。
但那样没什么不好,那样没什么不对。在被高高兴兴地雇佣作杀手前的时间里,我所能做的事也只有被锁在昏暗又安稳的房间里听父母像是一对可悲的凡人夫妻一样吵架和看书两件事(小大人总是这样养出来的,对吧?)。
据说正是年历变更之际的三天,从算作九或十年的区别里没准能看出各人的性格也不一定——总之,九年,或是十年前,在我出生的前后,定居在这个国家的族人曾被清洗屠杀。
那是一家三口躲藏于边境小镇苟且度日的理由之一,也是我没法被放心地放出房间的理由之一。
当然,爸爸说那早就过去。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
道听途说来的血统恩仇,好像根本没有来由的杀戮冲动,不得不埋头凝神咽下的和我无关的文本,在这世界之外的毫无用途的学识。好像一切都和我有关,到头来却并不是这样。
而这还是当然,就算有吸血鬼这一身份作为掩饰,正因有吸血鬼这一身份作为掩饰,我作为存在的轻薄肤浅才得不到任何补救。
所以是小大人,所以是书架精灵,当然,当然。
另外,不怎么有关联,但第一次发作是在邻居的宠物矮三头犬失踪前,那时自己四岁。
撕裂肌腱,让软组织和液体干脆又粘腻地洒在衣物和皮肤之间,欣快感倒错的同时,快速理解了自己做出了不该做的事。
因此吞下不止血液,好像这样就能掩盖现场。而最后得到的,则是反锁的房门和被妈妈设下的结界。
自己存心想要做那样的事吗?那样的冲动真的是自己的吗?会因为自己是吸血鬼吗?
可悲之处在于这类问题指涉自己时将永远得不出答案。
当然,妈妈说那错不在我。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
总之就是那样。
就是那样。
看似一切都自有缘由,但是到头来又好像和我本人什么关系都没有。要是寻常凡人还能被这里的先祖灵魂审问出些至少能让人安心的结果,但,哎呀,遗憾,和大概在我出生时参与了清洗的精灵一样,吸血鬼不是“凡人”,一切行径的借口,即使在这个国度,也都只是自由心证。
可就算是那样,我也什么都没有。
就算是那样,即使是现在。
对某人的归属感客观视之近似空中楼阁,对某人的友谊一旦深究就无外乎怜悯。
这两个词甚至不该用在这里,就是这种程度的浅薄。
再换言之,也就是被欺骗再杀死囚禁的我在脱离后没有理由做出我做出的行为,这样的事。
不过,在我继续前,在我不知道到底是要为自己还是为谁开脱前,我想先澄清一件事,一件半边大脑也想得明白的事。
怎么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简单来说,大家都一样。而且这可不是什么虚无的一般论——好吧,从定义上讲的确是虚无的一般论。
不过,唉,总之,首先来……举例吧。
果然还是逃不开这句话。
既然如此,我就举一个有点新鲜感的例子来维持可读性好了。
在这个可笑的世界上,曾有一场——这当然也是我从书本上得来的道听途说——曾有一场持续了正好十五年三个月又两周的,可笑的大战。这场大战波及了当时的所有国家,所有种族,时至三十年后的今天也绵延不绝的因果,基本都称得上和它有关。
这么一说,我想无论是谁都能知道,那是个什么问题都可以用作回答的好答案——但是它到底又是因为什么而发生?一旦有人问出这样的问题,一切就马上又重新变得难以理解起来。好像所有在那之前的事件都在那一点上变得交织在一起一样,化作故作高深者和书呆子们的殿堂。
比如说某国王室宫廷先知的预言,比如说某一团体的阴谋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后分崩离析出的可笑目的,比如说抗拒所谓命运的悲情挣扎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比如说空虚而偏执的政治斗争,比如说法术大规模应用时波及现有伦理而出现了足以激化现状的新问题,比如说地域之间积蓄过久的矛盾,比如说明明语言相通却还是无法结束的误解,比如说妄图囊括一切的文化区别,比如说物种间难以调和的客观差异。诸如此类,此类诸如,每一本书的每一位作者所撰写的每一篇与之有关的文章都能提出的,比如说统合之下几近随机的理论与推测,比如说哗众取宠的道德批判,比如说学说间似有似无的脉络与嵌套,比如说极度浪漫化的个人叙事,比如说不存在现实根基般高洁或恶毒的纯粹理想。
比如说故事,比如说隐喻,比如说象征,比如说传说。
比如说因果。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是吧?
世界的构成能够被一本书一篇文章一句话程度的因果所拆穿,简直是最棒也最下流的笑话。
哦,哦,而且还不止这样呢——到头来,就算是这群著书立论的家伙们,在垂垂老矣时写下不知道第几个再版前言的那天,十之八九也不得不一边吃着名不副实的版税一边虚情假意却又狡黠地承认,“回首再看,疏漏百出,其实,哪怕重叠十遍百遍也根本是不可能完全搞明白的事”。
明白吗?没错,就是那样,凡人的所谓认知是一种非常愚蠢的概念——呀,欢迎回来欢迎回来——是的,那个其实就是我被妈妈关在房间里看书,压抑着性子时得出的,无论看什么都会在脑海里浮现的武断结论,还请原谅我这小大人也像个自满的凡人学者一样忍不住老调重弹的得意样子吧?
总而言之,无非是一群好像自己的小脑袋真的能理解什么一样,好像这样就能把身边的一切参透化为己用一样,可其实就算穷尽一生也只能在最后腼腆地笑说自己搞错了什么的家伙们。
而这还是屈指可数的所谓智者们的模样哦?能想象吗?数十年过去,德高望重,须发皆白,悄悄凑近耳边,好像不指望谅解般这样自白:
老朽最后的发现,是那场决定了世界当今面貌的大战是这样一笔不可解的糊涂账。
不过,好啦,事到如今,毕竟事到如今嘛,好啦,您说是就是啦。
可是,要是那场决定了世界当今面貌的战争是这样一笔不可解的糊涂账。
......要是那样的话?
要是那样的话,悲观的结论之一就是自我的构成从没有任何能够被彻底厘清头绪追根究底的可能在。
即是,和我一样,于历史的黑箱之上诞生的诸位,什么都没有。
啊,当然,大可对这样的虚无与我只有十年的浅薄存在随便嘲笑。我所没能从任何东西上得到的归属感从来不是这世界乃至其他世界上的所有人都缺失的东西。凭这样的思考就想要做出反论,做小大人也要有个限度。
可是,看嘛,我也不是要做什么反论。
一往无前的愚蠢好奇心和过剩的表达欲是无上的优良品质,我还做过这样的结论,所以也自然不会因为半边脑袋稀碎就有从一边把它也砸个稀碎的意图。
去学习亚当就好。
做出任意的解释就好。
一切能够被形容的东西最终都会被形容出来,所以,做出任意的解释就好。
至于倾听评判与否,决定权在我。
我是这样想的。
所以我没有询问那张纸条上的处理目标究竟是谁,只是在第二天落日提着半边头骨和脊柱悄悄去向他交差。
所以我没有过问他在这座小镇蛰伏的理由是什么,只是在之后的两年间不断杀死看似互相毫无关联的目标。
所以我没有再回到不知何时起搬入新住户的老家,只是在那间作为初次报酬为我空出的地下暗室偶尔落脚。
我不需要因果,我不需要知道任何“背后的理由”,因为就算知道,我也什么都没有,而从另一个世界造访的他可能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是这样想的。
作为确认,我曾经这样问:
“维托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转生过来吗?”
他很干脆地,好像在打发我一样地,这样回答:
“当然是因为我曾在自己的世界丧命。”
“那,为什么会丧命?”
“事到如今再去深究这类问题也没有益处。”
他很干脆地,好像在打发我一样地,那样回答。
原来如此,他也什么都没有。
我是这样想的。
所以在重新在那间地下暗室醒来时,我只是忍耐着三天份的身体腐败竭尽全力地修补起自己的模样,听完不多时敲响房门的他发号施令,然后点头而已。
但也所以,我想,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所以。
那催眠要是没有起效就好了。
就是这样,在最后生出廉价又优柔寡断的感想,想起她盖上的毛毯。
为什么会有那样鸡肋的灵能力?是因为自己的血统退行吗,还是年龄不够?
可以的话,想要抹杀她。
终究是让自己变成死者再囚禁灵魂的罪魁祸首,有那样的想法才是正当。
但是做不出来。
那只手要是没有伸来就好了。
就是这样,在最后生出廉价又优柔寡断的感想,想起他繁复的对答。
为什么会那样狼狈地猫着腰凑上前?是自己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敌意吗,还是单纯的自我感动?
可以的话,想要嘲笑他。
终究是胆小如鼠什么都做不到的转生废人,活过一天都是违背自然。
但是做不出来。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吗?
——哎呀,好麻烦,还是算了。
就连自己是不是在流眼泪也没法确信,就连明显到可悲的自我矛盾也没法拆穿。
嗯,怎么说,脑子被打烂果然是没法好好想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