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满天时分,何安与范大志回到住处,简单收拾一下,准备去赴丁文若之约,毕竟是方老师的老师召唤,不能怠慢。
两人走到院门正巧遇到毕云飞,范大志给两人互作介绍。毕云飞拱手满脸堆笑道:“久闻何兄大名,今日有幸总算见到真人。顾大哥还时常念叨两位,说等你们出来后请大家吃酒,顺便与二位接风洗尘,不知两位几时得空?我好回复!”
何安看对方笑的一脸和善,又态度真诚,此人既为同窗又是室友,日后总要长久相处的,心中也很高兴,拱手道:“常听大志提起云飞兄与顾兄,今日一见,真是不胜欣喜……不知今日为何不见顾兄?”
“顾大哥最近琐事甚多,今天没来学习,专门给老师告了假的,咱们不如就定在明晚吧,明天顾大哥应该……”
三人正说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迎上来招呼道:“敢问两位可是何公子、范公子?”
何安范大志点头称是,那人欣然拱手道:奉小姐之命,在此接两位公子到府,两位请上车吧。”说完,向不远处的马车做了个手势,车夫驾着马车缓缓驶来。
何安与范大志告别毕云飞,登上马车。车厢内淡淡脂粉香气,空间甚是宽敞,两人并坐也丝毫不觉拥挤,窗牖被一帘淡蓝色的绉纱遮挡,厢璧上一个锦鲤吊钩,悬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竹篮,篮中一簇金黄色的菊花,衬的整个车厢朴实无华,却又清新典雅。
毕云飞看看那管家与马车,再望向何安的背影,眼神就有些异样。他静静地站在路边,一直看着马车载着两人走远,这才弹了弹衣襟,不紧不慢地向住处走去。
车轮碌碌,行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两人下车,却发现竟是到了定鼎大街一处僻静的胡同,只见长长的灰白院墙里探出几支枯竹,巷子尽头苍松翠柏亭亭如盖。再往前走就看到黑漆漆的两扇大门,门外蹲着两尊大石狮子,这座府邸在闹市一隅,幽静沉寂又隐然透着尊贵不凡。
管家模样的人把他俩引进大门,院内极大,雕廊画栋、曲径通幽,却是别具风格。那人带着他俩穿过一片菜圃间的鹅卵石路走到后宅,在黄瓦灰墙斗檐的脚下,长着一小片竹林,鞭子似的多节竹枝从墙垣间垂下来,下面一个遮满浮萍枯叶的水井,旁边一架小巧的竹制水车,一根根粗实竹筒接驳在一起,一直延到菜圃旁边。
走到一处幽静的房前,管家轻轻敲了敲门道:“老爷,何公子、范公子已带到!”说完垂首悄然退去。
“请进!”门内传来一声醇厚的声音,何安轻轻推开门,只见一个长长的书桌前,丁文若手执一管狼毫正在写字,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旁边指点。
长桌旁放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筒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般的黄菊。
西墙上挂满了名人字画,正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的《烟雨图》,左右附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磁州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悬着小锤。东边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挂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除此之外,偌大的屋子依墙都是书柜,中间一方茶台上,水汽袅袅,茶香四溢。
那男人看向何安两人,温言道:我是丁非庸,文若的父亲,也是方易之的老师。你们既然是易之引荐来的,我也算得上你们的老师了。听易之与小女文若常说起两位,早就想要见上一见……”
两人赶紧恭恭敬敬的施礼道:“丁老师好。”
丁非庸微笑颔首:“你二人进门就看着墙上字画,其中一位小友更是看得目不转睛,想必书法一道也有涉猎,你们应该也常临帖习字吧?”
范大志讷讷地小声道:“练过,但不善笔力。”
丁非庸目光望向何安,何安谦恭道:“小子不敢班门弄斧,春蚓秋蛇只怕污了老师法眼!”
丁非庸笑着摆摆手道:“无妨,无妨,来,来,且写来我看!”两人只好走到桌前,丁非庸已摆好了两幅笔墨。何安略一思索,提笔悬腕写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范大志心知这人想考究他俩书法,但又没说让写什么,他就拿起笔,信手写了“一、贰、三、四……”几行数字。
丁文若一旁悄悄探首,忍不住想看看他们书法如何。只见何安的字力透纸背,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心道想不到此人眉清目秀,生的英俊好看,却是字如其人,写的也是极好呢。又看到范大志写的,却忍不住掩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两人写完,丁非庸看何安的字铁钩银划、结构雄奇,配合着这句诗行云流水,竟是毫不违和。他抚须念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不错,不错,心中有抱负,手上有功夫,好,好!”
待看到范大志的字,诺大地一张宣纸,只用簪花小楷写了几行数字,不禁揽须笑道:“好一个懒惫的家伙,书法一道,贵乎于心,以后可要多向何安小友学习。”
丁非庸转向何安又道:“常言道字如其人,字里行间通常可以折射一个人的人品,你以为如何?”
何安略带拘谨回答道:“学生以为书法只是表现一时的心境的,人品……还真看不出来。”
“哦……不妨仔细说说?”丁非庸眼角带着笑意,捻须追问道。
“是!学生认为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笔法的飘逸,源自王书圣当时无比舒畅的心境,崇山峻岭、曲水流觞,与友人对酒当诗……祭侄文稿的枯笔,却表现的是当时鲁郡公无比悲愤的心境。这一切都与当时作者的心境有关,与人品无关!”何安稍加思索,恭敬地答道。
“好!好!好!从善而不如流,孺子可教也!”丁非庸畅快地纵声大笑。他又考较两人的学识,何安与范大志也是对答如流,有些观点竟别出蹊径,自己竟也从没有想到能这么解释。一时兴起,子史经集问了许久。
丁文若静悄悄坐在一旁,听得有点痴了。越听心里越是吃惊,父亲问的有些典籍自己闻所未闻,而他们却好似满腹经纶,侃侃而谈。有些解释深入浅出鞭辟入里,自己竟然也听的津津有味。自己自幼也接触过许多青年俊彦,能有这般学识,可绝对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两人被关禁闭之事,想来定有什么隐情,以后有机会好好问问。
直到一弯弦月,星空满天,两人才出了相府。丁非庸本要留他们用饭,再派马车送他们回去,但两人执意拒绝。
何安心里还惦记着醉仙楼之约,范大志也盼望着能跟着吃点好的。相府里丁文若的父亲,虽然亲切随和,却也像极了内峻外和的师长,如果相对而坐吃饭,自己是万万不敢随便动筷子的。
两人一路小跑,穿过几条大街,此时天色已晚,街上行人少了许多,醉仙楼的客人也少了很多,两人快步进店,只见韩婵娟和那日见过妇人在靠窗的角落里坐着,一桌菜竟是动也没动。
韩婵娟看到他俩,原本冷峻的俏脸如冰川融化嘴角含笑,挥着小手,脆生生地喊道:“这里,这里!”
何安坐下歉然道:“实在对不住,让你久等,我们方老师的老师,鸿胪寺卿丁寺卿要见我们,不好推辞,所以晚了些。”
韩婵娟嫣然一笑:“无妨,只要能来就好。”
那妇人喊来小二把菜拿去热下,干净利索地说道:先介绍一下吧,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叫薛凝,她叫韩婵娟,雍城韩家人氏,我是陪婵娟来知行院学习的,你们和婵娟年龄相仿,以后也可以称呼我薛姨。”
何安点头道:薛姨,我们是滁州宜洛县人,知行院方易之教习在我们那里教学,推荐我俩来知行院,幸不辱命,都已通过测试,成为正式弟子。”
薛姨笑道:“那挺好,往后你们彼此有个照应,婵娟这孩子自小任性,以前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韩婵娟微窘,双颊红晕低声道:“何安……对不起,那天我真不是故意的。”她从怀里掏出那个簪子,放到何安面前,继续道:“还给你,你既然是要送人的,我就不能夺人之好。”
何安接过,入手温热,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脂粉幽香,他又递回给韩婵娟,道:“既然姑娘也喜欢,就送给你吧。”
韩婵娟心头一喜,展颜一笑,如雪中梅花绽放:“谢谢,你以后也可以叫我名字的。”
小二把热好的菜端上来,范大志刚才一直没说话,看着何安和婵娟两人扭捏的样子,只觉好笑,忍不住道:“可以吃饭了么?肚子好饿啊。”
薛姨拿起筷子招呼大家,范大志看着满桌美味佳肴,不管不顾先撕了个鸡腿,两三口吃完,又夹了一大块黄焖鱼,吃得满嘴流油,嘴巴吧唧吧唧的没完没了。
何安见大志吃得兴起,毕竟和对方第一次见面,不免有些失礼,在桌下用脚轻轻踢了一下他,范大志浑然不觉嘴里嘀咕着说:“快尝尝,这桶子鸡真不错。”
韩婵娟倒是不以为意,还笑吟吟道:“慢点吃,不够的话再上一些。”说完也夹了一小口,觉得味道不过如此,还没家里做的好吃。
席间薛姨问起何安过往,何安说起自己自幼由叔叔收养,从没见过父母,和范大志在乡野长大等往事,范大志也在一旁边吃边补充着。
韩婵娟静静听着他们说起往事,生活清苦,日子窘迫,可何安只是微笑的诉说着,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脸上从没有流露出一丝怨怼或愤懑。她自幼锦衣玉食,这些她都没有经历过,无法感同身受,只是不知为何,她看着何安俊俏的脸庞、坚毅的眼神,竟有些莫名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