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实甫一愣,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韩宗旺坐在帅案后脊背一僵,眼瞳微缩,待看清来人,咬牙切齿地从嘴里吐出三个字:“李——行——知!”童山雄伸手就去拔刀,被韩宗旺喝止。
李行知一袭青衫,白须白发,如一株苍松般立在厅中,不卑不亢向韩宗旺。拱手道:“故人一别多年,想不到再见,汝已两鬓斑白!”
韩宗旺冷哼一声道:“李行知,是陈帝让你来的?”旋即又摇摇头道:“不对,一定是你背着他私自出京,对吧?”说完冷笑两声。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像当年一样无趣。”李行知摇首叹息。
“你夤夜造访,所为何事?二十年前你我不分胜负,难道还想再打一架?”韩宗旺戏谑道。
“我到此只想求证一事!”李行知沉声道。
“请讲……”韩宗旺语气冰冷。
“当年你攻陷秦州,大皇子身死,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内情?如果我猜的不错,假如没有人在朝中内应,你们即使刺杀了大皇子,以秦州的防护,你们也拿不下……”李行知缓缓说道。
“都是一些陈年往事了,自古以来成王败寇,那大皇子赵镇早已化作秦州城下一抔黄土,你又何必一直耿耿于怀?”韩宗旺漫不经心道:“李国师既然来了,我这里正好有杜康佳酿,一起尝尝吧,这可是你们京都洛阳汝池酿造。”
李行知眉头微皱,再次拱手道:“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还望你知行合一,据实相告!”
韩宗旺白眼一翻,森然道:“你这是在教训我吗?”他长的狮鼻阔口,须发蓬松,穿着一身黑色燕居常服,身材高大魁梧,坐在案后虎皮交椅上好似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
李行知诚挚道:“我为此事奔走十余年,已发现诸多可疑端倪,这世间只有你,能解我心头之惑。”
韩宗旺嗤笑一声道:“你放着好好的国师不做,如此辛劳,何苦来哉?”
李行知坦然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朱实甫在一旁看了半天,自从这青衫老人出现,韩宗旺的眼睛就再没从他身上移开半分,听了他们谈话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竟是名满天下的李行知。心中那颗争强好胜的雄心顿时如厅中烛台上的火苗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他年轻时屡试不第,自觉满腹经纶无人识,一腔抱负不得展,夜深人静也曾幻想,假如当初那个司盐校尉赵贞,先李行知之前遇到自己,必定会被自己经天纬地之才所震撼,拜服,然后凭自己纵横捭阖智计百出,最后助他坐上那象征天下至高无上的荣耀和权利王座之后,那朱实甫这个名字,天下又有谁人不识君呢?
可惜啊,偏偏的,老天无眼,致使自己明珠蒙尘,反而成就了这世间诸多小人,沽名钓誉,欺世盗名。
朱实甫忍不住腾地跳将出来,大剌剌地乜斜着眼道:“你就是李行知?”
李行知看这老者出言无礼还有些阴阳怪气,蹙眉向韩宗旺道:“这位是?”
朱实甫下巴一抬,花白的山羊胡子高高翘起,傲然道:“老夫曾是京都汴梁国子监五品博士助教,如今忝为西凉殿帅府第一幕僚!”说完哗啦一声,又极为风骚地打开折扇,只见他洁白的扇面上还龙飞凤舞墨迹淋漓写着四个大字——“举世无双”。
他拉风的扇了几扇,“啪”地一声,又合住折扇,戟指李行知道:“孟浪狂徒,胆敢诘难宗帅,吾早闻汝名,今日一见,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汝早年追随那蓬头小吏赵贞,窃据我宗庙神器,罪大恶极……汝今日不告其主而私闯宗帅府邸,是为不忠,置赵氏遗孤而不顾,是为不孝,不能助其主教化万民,泽被苍生,是为不仁……”。
他越说越是激动,最后竟然指着李行知高声痛骂:“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食大梁俸禄,做逆行倒施之事,悖逆狂徒,窃国巨蟊,你有何面目立于天地?还敢在此大言炎炎?”
“当年大梁瑞帝昏庸无道,朝廷官吏横征暴敛,多少百姓卖儿鬻女流离失所,蓟州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朝廷竟然到处征收青苗税,这样暴政,岂能不亡?这样朝廷,谈何民心?这天下即便我等不取,也会有他人取而代之!”李行知淡淡扫了一眼朱实甫继续道:“罪我,谤我,唯春秋耳,你这皓首匹夫,苍髯老贼,没有资格,就连你们的宗帅,都没有资格评论我”。
李行知说完,背负双手,不再看朱实甫。
“你——”朱实甫气的眼前金星乱冒,额头青筋暴起,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站在当地不觉尴尬之极。
“听说你已十几年不涉朝政,潜心修行,今夜来访真的很让我意外,所谓见猎心喜,我倒很想试试,你现在究竟到了哪种地步?”韩宗旺洪亮的声音响起,他慢慢站起身,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啪”地一声轻响,厅内亮光微暗又瞬间更为通明,台上火烛爆了一个小小灯花,韩宗旺身体微倾,他还没有动,有人却抢先动手了。
“铮”的一声,童山雄刀已出鞘,身影暴涨,似蛟龙出海一般,带着激荡的风,转瞬已距离那袭青衫不到十丈,一刀劈下……
“啪嗒!”刀鞘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烛火摇曳中,童山雄彪悍的身子倒飞回来,撞在帅案上,上面堆叠的纸札瘫倒,散落一地。
童山雄重重砸在地上,灰尘四起中,咳出一口鲜血。
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在空中盘旋坠落,“叮”的一声插在地上,森森寒光映照着童山雄苍白的脸。
童山雄做为韩宗旺的亲军统领,以“还虚境”巅峰的修为在军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在李行知面前,竟然一个照面就被击败。甚至根本没有看清对方怎么出手。
韩宗旺须发竖起,向前跨出一步,只是一步,距离李行知已不过三丈。
朱实甫蹲下身子,用手护住脑袋缩在帅案旁,他是第一次看到宗帅出手,而对手,是修为不在宗帅之下的李行知,据说二十年前两人一战,惊天地泣鬼神,如今相遇,会是谁胜谁负呢?
韩宗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腹慢慢塌陷,他脚下踩的青砖顿时出现一道裂痕,厅内温度骤降,一股阴寒之极的气息弥漫。
亮光骤暗,烛台上的火苗团缩如豆,交椅上那张斑斓虎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收缩,发出吱吱的怪异声响,宛如一只瘫在上面的猛虎要活过来。
朱实甫打了一个冷颤,惊讶的发现帅案上已凝结了一层白霜。
“寒冰神掌”,西凉韩家独步天下的绝学。
陡然,烛火暴涨,厅内亮光大盛。韩宗旺吐气开声,双掌交错,至阴致寒的气流劲卷,笼罩青衫,空气如水一般,慢慢凝固。
墙上,柱子上,泛起晶莹白霜,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空气骤然如水化作实质,冰封一切,寂灭万物。
李行知青衫飘扬,一如孤崖上的一株苍松,风雨飘摇中攥紧右手,一拳打出。
看上去有些瘦弱的拳头,却如万钧铁锚一般,破开了层层坚冰。
“若是李某侥幸赢得一招半式,你说出当年辛密,可好?”
李行知云淡风轻的声音中,一柄漆黑剑鞘,攸然敲向韩宗旺额头。
韩宗旺怒吼一声,如一头咆哮的雄狮,身形疾退一步,同时,伸足一勾,插在地上那柄宝刀弹起,已被他握在手中,劈出一道闪电。
厅内风声大作,烛台火光暴涨,骤然熄灭。
雪白刀光闪现,劈在李行知身上,只是,李行知的身形如水波荡漾扭曲,顷刻变成点点碎片,化作虚无。
这是速度达到不可思议的恐怖境界,才会在瞬间留下的映像。
果然,在下一刻,那柄漆黑剑鞘,又突兀出现,毫不客气的再次敲向韩宗旺额头。
大厅内短暂的黑暗过后,一片清亮,外面的月光似水银泻地一般照进来,朱实甫只见月光下,两个身影下乍分乍合,打的难解难分。
转瞬间,两人已拼斗上百招,难分胜负,同时一声清啸,身影重叠,对了一掌。
本应是惊天动地的一击,月光下两只皎白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手掌,轻轻碰在一起,却无声无息……
朱实甫瞬间失神,恍惚中天地似乎都在摇晃。
这种感觉让他回想起曾经在蜀中遇到地龙翻身的情景,何其相似。
所幸,只是短暂的一瞬,朱实甫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
有风吹过脖颈,他战栗的缩了缩脖子,是那种锋利的刀刃摩挲着皮肤泛起的战栗,让他裸露的肌肤毫毛竖起,他眯着眼睛看向四周,只见帅案坍塌,一片狼藉,散落地上那叠纸札化作千百片白色纸屑,在大厅内飘洒飞舞,好似飘起漫天大雪。
月光下两个人手掌相抵,纹丝不动,头顶冒出袅袅白气。
朱实甫深知这两大宗师高手比拼,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生死只在一瞬间,瞬息之间的分神,一点小小的变故,意想不到干扰,哪怕是落下一片小小的树叶,都会成为压倒失败者的最后一根稻草。
朱实甫眼中闪过一丝厉芒,瞬间做出一个决定,快速盘腿坐下,神色决绝。
他自怀中摸出一柄薄如蝉翼的银色小剑放在膝头,双目微眯,眉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艰难地释放出一缕神识。
朱实甫竟然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修行者。
膝头上薄剑剑身翕动,发出轻微嗡鸣,朱实甫眉头皱的更紧,额头有汗珠沁出。
薄剑悬浮膝头,似乎被他赋予了生命,攸然如一条银鱼般飞上房梁,悄然无声的贴着墙壁,向前游窜,猛然,化作一道银光,射向李行知后背……
朱实甫眼看得逞,嘴角泛起一抹微笑,笑容未绽突然僵在脸上。
那薄如蝉翼的飞剑与自己识海骤然失去联系,就像放飞的风筝突然被人绞断丝线,朱实甫心神如被大锤狠狠一击,“噗嗤”吐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韩宗旺,李行知同时后退,韩宗旺噔噔退后两步,李行知后退一步,拱手道:“承让!”
“这就是你十余年来修炼的《虚极心经》?”韩宗旺动容道。
李行知转身,走出厅外,皎洁的月光照在他身像镀了一层银光,青衫朦胧,飘飘欲仙。
韩宗旺追到厅外,只见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哪里还有李行知的身影,只有半空袅袅飘来的声音:“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知行合一莫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