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轮红日缓缓从东方升起,像往常一样金辉洒遍大地。
雾气渐渐变得稀薄,隐约可以看到远处洛阳城宫阙的轮廓。
初春的风依旧冷冽,枯草覆着晶莹的白霜在风中瑟瑟摇曳,波光粼粼的洛河迤逦向东流去,金辉洒在河面上,映照的河里仿佛有千万条金蛇蜿蜒跳跃。
洛河极其宽阔,洛阳城大多物资依靠洛河漕运,岸边停着许多货船,满满当当的货物堆砌一船,显然是还来不及装卸的,也有三两精致的画舫,远远的停靠一旁,与货船泾渭分明,画舫朱窗轻掩海棠帘未卷,就像远处的洛阳城,尚在睡梦中,还未苏醒。
洛阳城北郊,黄河南岸,伊洛之水自西而东贯城而过。邙山,自古被视为殡葬安冢的风水宝地。俗谚说:“生在苏杭,死葬北邙”。邙山又是历代帝王理想中的埋骨处所。
此时的邙山脚下,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在晨曦中响起,偶尔夹杂着一阵嘈杂声,哭喊声,斥骂声。
一群发如蓬蒿的人在用力敲打石头,他们把巨大的石头敲打分解,切割磨平成方条石。这群人中有老人,有孩子,他们服饰各异,一脸菜色,目光呆滞而茫然,这样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一旁有身批甲胄持戟的士兵看管着他们,以防止有人逃跑。
一个虚胖的男人吃力的抱着一块大石经过一个士兵身边,士兵厌恶的皱了皱眉,用手掩住鼻子,挥挥手示意男人快走。
这是一群阉人,也是前朝宫里的太监,被罚在邙山脚下采石场修陵采石,他们由于受过阉割,生理构造不同常人,大多人常年尿失禁,本就破旧的衣袍经常湿漉漉的,浑身散发着一股尿骚味儿。
太阳渐渐升起,阳光明媚,但照在人身上仍然生不出一丝暖意。士兵厌恶的看了一眼这群阉人,抻了抻衣袖,用袖子垫着手掌握住冰凉的大戟,跺跺冻得有点麻木的脚,招呼一声同僚,扛着戟慢慢巡弋去了。
董大兴蜷缩在石料厂旁边的窝棚里,他原本是这群太监里面职位声望最高的,因为年老体弱干不了重活,平日只能帮忙生个火做饭切个菜什么的。长期的营养不良使他从冬天开始就病倒了,身上裹着厚厚破絮棉被,一头灰白的头发披散着,原本养尊处优胖大的身躯日益干瘪,脸上的皱纹像秋天的菊花,整个人和几年前判若两人,他除了咳嗽,更多是怔怔的望着远方出神。
“干爹,您喝药吧”,董大兴的干儿子小石头躬着腰钻进窝棚,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嘬嘴吹一吹递给董大兴:“干爹,小心烫,慢着点喝啊!”
董大兴挣扎着坐起来,就裹着棉被探出一只手接过,那端着药碗的手不住打颤,还未送到唇边已洒的打湿了胸口衣襟。
小石头见状赶忙伺候好董大兴喝了药,半晌,待他躺下给他掖了被角:“干爹,您好好歇着,等吃饭时候再给您送饭来,我先去干活了啊。”
董大兴眼角泛泪,多好的孩子啊,可怜这孩子跟着自己就没享过福,想当初,自己也是风光过的。
董大兴盯着小石头远去的背影,不由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是这个年龄,十四五岁,也是这样一个初春的上午,被自己舅舅十五贯钱卖给牙人,稀里糊涂就进了宫,净身做了一个小太监。
董大兴剧烈咳嗽了一阵,双眼无神的盯着窝棚上残破的蛛网,思绪不由的飘回到多年以前……
由于自己识文断字人又伶俐,没多久就深得都知监太监总管王公公的欢喜,不到二十岁,就做到了混堂司掌印太监。
大梁二十三年冬,皇上到龙门山汤沐,自己面谒天颜应对自如进退有度,陛下龙颜大悦,又看自己颇通子史经集,擢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风光一时无两。
可是,谁能想到呢,没过几年,皇帝陛下开始年老体衰,耗费巨大财力人力以求长生。为此,陛下寻遍世间四大宗师不得长生之法,派心腹太监王福东渡出海寻仙,本来,陛下是要派自己去的,可是自己体弱惧怕舟行颠簸,只好作罢。
过了一年,王福那个兔崽子带回一个黑瘦老者回归大梁,据说,国都汴梁皇宫里,皇帝从此不思朝政,一心修炼长生术。次年,天下大旱,民不聊生,蜀中成都郡浦江县校尉赵贞和丁忧在乡的观文殿小吏李行知起义,这天下,乱了……
想到这里,董大兴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他费力的抬起头看看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滴啪嗒啪嗒打在干燥的地面上,溅起一团团灰雾,他挪动着身子。艰难的慢慢坐起来,裹着破棉被,怔怔的看着雨落,头顶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雨下的更急了……
董大兴的思绪又陷入回忆……天下义军四起,朝廷兵马到处平叛,皇帝陛下竟然还要造瑶池阁,国库日益空虚,随后五年中,得范阳郡崔家、真武宗、纵剑门等支持,赵贞和李行知叛军攻破大梁国都汴梁,皇帝失踪,大梁兵马大元帅韩宗旺投奔西凉国。赵贞改国号为陈,年号启平,定都洛阳,封李行知为国师。李行知在洛阳城南建知行院,大弟子魏知临任知院院首,小弟子程子涯任行院院首。
仿佛一夜之间,这天下,变天了,自己和一众太监们被赶出皇宫,被罚在这邙山脚下采石场,采石赎罪,用士兵们的话说,我们是前朝的余孽,服侍前朝皇帝,就是助纣为虐,有人病了死了就用破席一卷,随便找个乱葬岗一丢,或是野狗叼去了也没人管……
从前在宫里,多少人要看自己的脸色过活,自己这辈子,金山银山绫罗绸缎,也曾权势熏天,最得圣眷的那一年,正四品的给事中从三品的户部侍郎见到自己,也是噤若寒蝉。自己谨小慎微,从不敢有半分差池,可是,这一切来的太快,快的让人感觉有点不真实,多少次梦中醒来,入眼尽是残垣,梦里还在司礼监,手边还是青鼎银毫景泰蓝……
想到这里,董大兴捶了捶腿,这天下啊,打来打去,总也不太平。说起来,还是王福那个兔崽子最该杀,当初若不是他带人回来,陛下怎么会修长生,不修长生怎么会不理朝政?陛下那么英明神武,怎么一朝不慎,竟然失了天下满盘皆输?
唉,皇帝难当啊,就说现在的大陈朝,
大陈启平六年,因西凉屡次出兵进犯大陈,大陈皇帝赵贞封大皇子赵镇任秦州郡太守,守护国门。据说赵镇在秦州城为儿子办百日宴,宴请百官当晚,几个黑衣人刺杀,赵镇夫妇身死,儿子赵行甲被神秘人救走。
消息传到大陈国都洛阳,朝野上下震动,陈帝赵贞悲痛生恙,十余天后病薨。
西凉国趁大陈朝臣无主,出兵占领秦州城。
纵剑门拥护扬州郡太守柳敬天,以扬州城为国都,建立东扬国。
天下动荡之际,国师李行知拥二皇子赵昌继位……
董大兴裹了裹身上的棉被,脸上泛起一抹潮红,口中喃喃自语:“管他大梁国还是大陈国,百姓能吃饱穿暖就是好国,管他梁瑞帝还是陈帝,懂得百姓疾苦,才是好皇帝,可惜,可惜……这般浅显的道理,我也是做了百姓才懂得……早知如此,当初我劝谏陛下,也不至于有今日啊!”说完,他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一时哭的涕泗滂沱,悲不自胜,哭了半晌,董大兴泪眼婆娑,望着窝棚外的雨幕大喊:“石头,小石头”,这雨越下越大,干儿子小石头是他唯一的牵挂,当初小石头进宫才六七岁,生的聪明伶俐,董大兴就收做了干儿子,宫中有点权势的太监都收有义子为自己养老送终,董大兴没想到的是,好景不长,叛军竟然破城了,小石头跟着自己也被罚到采石场。
雨越下越紧,地上汇集一个个小水坑,雨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坑里,冒起一个个水泡,倏忽破灭,董大兴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嘴里喃喃自语道:“书中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兴也乎焉,其亡也忽焉,呵呵……哈哈哈,其亡也忽焉,哈哈哈哈……”笑声未歇,身子向后仰去……
外面的雨,下的愈发大了……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正好到了开饭时间,因为抢糠菜团子,几个太监扭打在一起,引起了工人队伍的骚乱,就在邙山营校尉挥起皮鞭,抽打在闹事太监身上的时候,采石场窝棚传来小石头撕心裂肺的哭喊。
大陈承平四年,初春,惊蛰,董大兴死了,这成了采石场太监们饭后的谈资,过了一段时间,人们渐渐淡忘,董大兴这个人,就像采石场夹缝里的一朵野花,悄无声息的盛开,悄无声息的枯萎……
毕竟,天下野花那么多,谁会记得你这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