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新星纪元(唯一未删减完整版)

刘慈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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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交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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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子

国家信息大厦远看呈一个巨大的A字形,它在超新星爆发之前就已基本建成,是数字国土的中心。数字国土是一个覆盖全国的宽带网,是互联网的升级产物,也已在超新星爆发之前基本建成,这成了大人们留给孩子国家最好的礼物。设想中的孩子国家的国家结构和社会结构都比大人时代要简单得多,这就使以数字国土为基础管理国家成为可能,这样,国家信息大厦将成为孩子中央政府办公的地点。

总理带着一群孩子国家领导人第一次来到信息大厦。当他们走上大门前宽阔的台阶时,守卫大厦的哨兵——脸色苍白,嘴唇因高烧而开裂——向他们敬礼,总理走到一名哨兵面前默默地拍拍他的肩膀,哨兵可以看出总理的身体也一样在虚弱下去。

大人们的病情发展得很快,大学习开始后六个月,全世界便开始了交接准备。

进门前,总理停下脚步,转身看了一眼大厦前阳光下的广场,孩子们也随着总理停下来看着广场,那里,蒸腾的热浪使空气像水珠一样颤动着。

“已经是夏天了。”一个孩子低声说,而在以前的这个时候,北京的春天才刚刚来临。

超新星爆发对地球的另一个影响开始显现出来:冬天消失了。刚刚过去的冬季气温一直保持在十八摄氏度以上,大地的绿色一直没褪,实际上是过了一个长长的春天。

对于地球气温升高的原因,科学界有两种理论解释。一种被称为爆发学说,认为是超新星爆发的热量导致全球气温上升;另一种是脉冲星学说,认为气温上升是由于超新星的残骸脉冲星的能量引起的。比起爆发学说,脉冲星学说提出的机理更为复杂。目前已观察到,脉冲星产生了一个强大的磁场,天体物理学家们猜测,宇宙中其他的脉冲星周围也存在着这样的磁场,只是因距离太远而从未被观察到。现在,脉冲星只有八光年远,整个太阳系都处于磁场之中。地球上的海洋是一个巨大的导体,在地球的运行中,这个导体切割脉冲星磁场的磁力线,在海洋中产生电流,这时,地球就成了一个宇宙发电机的转子。这种电流从局部看很微弱,完全不会被航行于海面的船只感觉到,但它分布于地球上的整个海洋,总体效应相当可观,正是这种海洋电流产生的热量使全球升温。

在以后的两年内,全球气温的急剧升高将导致极地冰川和格陵兰冰原融化,升高的海平面将淹没所有的沿海城市。

如果爆发学说正确,气温上升是由于超新星爆发产生的热量引起的,那么全球气温将很快恢复正常,地球各大冰川将逐渐恢复,海面会缓慢地下降到正常位置,世界将只是经历一场短暂的大洪水。

如果脉冲星学说正确,情况则复杂得多:升高的气温将被固定下来,各大陆许多现在人口密集的地区将变得炎热而不适于居住,同时,南极将变成气候宜人的大陆。在这种情况下,世界格局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现在,科学界倾向于脉冲星学说,这使得即将到来的孩子世界更加吉凶未卜。

走进宽阔的大厅后,总理对孩子们说:“你们自己去看看中华量子吧,我在这里休息会儿。”他在长沙发上坐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它会向你们介绍自己的。”

孩子们进入了电梯,电梯开动后他们感到一阵失重,看到指示牌上的数字成了负的,这才知道中华量子的主机房在地下。电梯停止后他们走出去,来到一个窄而高的门厅里,随着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响起,蓝色的大钢门慢慢地滑向一侧,孩子们走进了高大宽敞的地下大厅,大厅的四壁发出柔和的蓝光。大厅正中,有一个半球形透明玻璃罩,它的半径有十多米,孩子们站在这个大玻璃半球前,就像看着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钢门在孩子们身后又隆隆地关上,大厅四壁的蓝光渐渐地暗下去,最后完全熄灭了,但黑暗并没有出现,一束强光从地下大厅高高的顶部射下,透过玻璃罩,把圆形的光斑投到玻璃罩中的两个几何体上,一个是竖立着的圆柱体,另一个是平放着的长方体,表面都是银灰色。它们相互间的位置似乎是随意摆放的,仿佛散落在原野上的古代宫殿的残留物。这时,地下大厅其他的部分都隐没于黑影里,只有这两个几何体醒目地凸现在光束之中,给人一种强烈的神秘感和力量感,使人想起欧洲原野上的巨石阵。这时一个男音响起,嗓音十分浑厚悦耳,还带着动听的余音:

“你们好!你们看到的是中华量子220的主机。”

孩子们四下张望,不知这声音来自何方。

“你们可能没有听说过我,我在一个月前刚刚诞生,是中华量子120的升级产品。在那个黄昏,当温暖的电流流遍我的全身时,我成了我,随着几亿行的系统软件从存储器中读出,变成每秒钟闪动上亿次的电脉冲进入我的内存,我飞快地成熟,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我从婴儿长成了巨人。我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世界,但最令我震惊的还是我自己,自身结构的复杂和庞大令我难以置信,在你们看到的这个圆柱体和长方体中,包含着一个复杂的宇宙。”

“这台大计算机不怎么样,它说了半天什么都没介绍清楚!”华华说。

眼镜说:“这正是它高智能的表现,这不是家用电脑里已存贮好的傻乎乎的自我介绍,它这番话是看到我们之后才想出来的!”

中华量子显然听到了眼镜的话,它接着说:“是的,中华量子的基本设计思想是采用模仿人类大脑的神经元并行结构,这同传统计算机的冯·诺依曼结构是完全不同的。我的核心是由三亿个量子CPU组成的,这些微处理器相互以数目惊人的接口联结,构成了一个庞大复杂的CPU网络,这个网络是人类大脑结构的再现。”

“你能看到我们吗?”有孩子问。

“我能看到一切,通过数字国土,我的眼睛遍布全国和全世界。”

“你都看到了什么?”

“大人和孩子的世界交接正在进行。”

以后,孩子们都把这台超级量子计算机叫大量子。

新世界试运行

国家试运行已达十二小时,运行报告第24号:

各级政府和行政机构运转情况正常。

电力系统运转正常,正在运行中的总机组容量为2.8亿千瓦,全国电网运行基本正常,只有一座中等城市和五座小城市发生断电事故,正在全力修复。

城市供水系统运转正常,73%的大型城市和40%的中型城市能保证不间断供水,其余大部分保证定时供水,只有两座中型城市和七座小型城市发生断水事故。

城市供应系统运转正常,服务系统和生活保障系统运转正常。

电信系统运转正常。

铁路和公路系统运转正常,事故率只略高于成人时代。民航系统已按计划停运,将于十二小时后开始局部试航。

公安系统运转正常,全国社会秩序稳定。

国防系统运转正常,陆、海、空军和武警部队换防已顺利完成。

现在国土上出现了五百三十七处构成威胁的火灾,大部分为输电系统事故引起;构成威胁的水灾较少,各大河流处于安全状态,防汛系统运转正常,只有四处小规模水灾,其中三处系小型水库闸门没有及时开启引起,一处系贮水罐破裂引起。

目前只有3.31%的国土面积处于危险气候条件下,没有发现地震、火山等其他大规模自然灾害的迹象。

目前全国孩子人口中有3.379%处于疾病之中,1.158%的人口缺少食物,1.090%的人口缺少卫生的饮用水,0.6%的人口缺少衣物。

……

到此为止,国家试运行基本正常。

以上报告由数字国土主机汇总并整理,下一次报告将在三十分钟后输出。

“我们这样管理国家,倒像是在一座大工厂的中心控制室里工作。”华华兴奋地说。

真是如此。现在,由几十个孩子组成的新国家领导集体都集中在国家信息大厦巨大的A字形顶端。这是一个宽敞的圆形大厅,大厅包括天花板在内的所有墙壁都由极化纳米晶体材料制成,在不同的电流条件下,呈现出发光的乳白色、半透明或全透明状态,当纳米材料变成全透明时,其折射率可调到与空气相近,这时大厅中的人们仿佛处于露天平台上,居高临下鸟瞰北京全景。但现在,墙壁和天花板都变成了乳白色,发出柔和的白光;而环形墙壁的一部分则变成了一块宽大的巨型屏幕,试运行报告的文字就显示在大屏幕上,如果需要,纳米材料的环形墙壁全部都可以变成大屏幕。孩子们面前有一圈电脑和各种通信设备。

大人国家领导集体的几十位领导人都坐在孩子们后面,看着他们工作。

孩子世界试运行是从早上八点开始的,这时,从国家元首到城市清洁工的所有岗位,孩子都接替成人开始独立工作。孩子世界诞生了。

孩子世界试运行之顺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此之前,世界一直被一种悲观论调所笼罩,大人们普遍认为孩子们一旦接手世界,人类社会将陷入一片混乱:城市中的电力和供水将中断,火灾四起,地面交通将陷入全面瘫痪,通信中断,核导弹因计算机故障飞出发射井……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世界的过渡令人难以置信地平稳,以至于人们都没有觉察到。

当郑晨在剧痛过后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时,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超新星病已经恶化的情况下分娩,其危险是可想而知的。据医生说,她产后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三十,对此,无论郑晨还是医生都不太在意,她不过是可能比别人早走几个月而已。但现在孩子出生了,预料中的产后大出血并没有出现,郑晨活下来了,又多了几个月的生命,在场的医生和护士(有三个是孩子)都认为这是奇迹。

郑晨抱过自己的孩子,看着那个粉嘟嘟的小生命大哭不止的样子,自己鼻子一酸,也哭了起来。

“郑老师呀,你应该高兴才对!”接生的医生在床边笑着说。

郑晨抽泣着说:“你们看他哭得多伤心,他肯定知道未来的路有多难呢!”

医生和护士们相互对视了一下,都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然后他们把郑晨的床推到窗边,撩开了窗帘。明亮的阳光照了进来,郑晨看到,蓝天下高层建筑静静地立着,路上不断有汽车疾驰而过,医院大楼前的广场上稀稀拉拉有几个行人……城市还是昨天的城市,觉察不到任何变化。她疑惑地看了医生一眼。

“世界试运行已经开始了。”医生说。

“什么?这已经是孩子世界了吗?!”

“是的,试运行已经开始四个多小时了。”

郑晨的第一个反应是抬头看看电灯,她后来知道这是试运行开始时人们的普遍动作,好像电灯是衡量世界是否正常的唯一标志。灯都稳稳地亮着。昨天晚上,新世界试运行的前夜,郑晨是在噩梦中度过的,梦中她看到自己的城市在燃烧,她站在中心广场大声喊叫,却没见到一个人,似乎这城市里只剩下了她自己……但现在她看到的,是一个无比宁静的孩子世界。

“郑老师,您看看我们的城市,运转得像一首轻音乐那样和谐呢。”一名孩子护士在旁边说。

医生说:“你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对于孩子世界,咱们以前都太悲观了。现在看来,孩子们会把世界运行得很好的,说不定比我们还好。你的小宝宝绝不会经历你想象中的那么多苦难,他会很幸福地长大的,你放心好了。看看外面的城市,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郑晨久久地看着窗外宁静的城市,听着外面传进来的大都市的细微声音,这真是一首乐曲,但不是小护士说的轻音乐,而是一首最美的安魂曲,郑晨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这时,她怀中的宝宝停止啼哭,第一次睁开了美丽的眼睛,惊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郑晨觉得自己整个的心忽然开始慢慢地融化,化作一团轻云、一个幻影,她生命的全部重量,都转移到怀中的这个小生命上去了。

已到深夜,信息大厦中的这一群孩子国家领导人并没有太多的工作可做,各个行业领域的工作都由中央各个专业部委处理了,他们大部分时间只是密切注视着孩子国家的第一次运行。

“我说过,我们可以做得很好的!”华华看着大屏幕上一次次出现的正常试运行的报告,兴奋地说。

眼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们什么也没做啊,你总是盲目乐观,要知道,大人们还在,铁轨还没悬空呢!”

华华好一阵儿才领会到眼镜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把头转向坐在旁边的晓梦。

“当一个小小的家庭只剩下孩子的时候,生活都是很难的,别说一个国家了。”晓梦两眼看着外面说,这时,环形墙壁已被调成全透明,四周是一片灿烂的灯海。

这时,人们都抬头仰望,透过透明的天花板,可以看到夜空中出现了一簇簇白色的闪光,那闪光很强,每出现一次,都给夜空中的几片残云镶上了银边,在大厅的地板上映出了人影。最近几天夜里常常出现这种闪光,大家都知道,那是在上千公里外的太空轨道上爆炸的核弹造成的。在世界交接前,各个有核国家纷纷宣布全部销毁核武器,把一个干净的世界留给孩子们。那些核弹大部分在太空中引爆,也有一些被发射到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上去,在超新星纪元陆续被行星际飞船发现,成为了新一代的燃料。

看着那些来自太空的闪光,总理说:“超新星教会了人类珍惜生命。”

有人接着说:“孩子们的天性是爱好和平的,战争肯定会在孩子世界消失。”

主席说:“其实把超新星称为死星是完全错误的,冷静地想想,构成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重元素都来自于爆发的恒星,构成地球的铁和硅、构成生命的碳,都是在远得无法想象的过去,从某个超新星喷发到宇宙中的。这颗超新星虽然在地球上带来了巨大的死亡,却很可能在宇宙的别处创造出更为灿烂的生命,超新星不是死星,而是真正的造物主!人类也是幸运的,如果它的射线再稍强一点儿,地球上就不会剩下一个人了,或者更糟,剩下一两岁的娃娃们!这颗超新星对人类甚至可能是一颗福星,不久,世界将只剩下十五亿人,这之前威胁人类生存的许多问题可能在一夜之间迎刃而解,被破坏的自然生态将慢慢恢复。我们留下的工业和农业体系,即使只运行起三分之一,也可毫不困难地满足孩子们的一切需要,使他们生活在一个现在无法想象的富足社会中,他们不必为生活物质而奔波,从而有更多的时间从事科学和艺术,建立一个更完美的社会。当超新星第二次袭击地球时,孩子世界肯定已经学会了怎样挡住它的射线……”

华华抢着说:“那时我们会引爆一颗超新星,用它的能量飞出银河系!”

华华的话引起一阵掌声,主席高兴地说:“孩子们对未来的设想总比我们先进一步,在同你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这是最使我们陶醉的。同志们,未来是美好的,让我们用这种精神状态迎接那最后的时刻吧!”

公元钟

最后告别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十三岁以上的人们开始汇集到他们最后的聚集地去迎接死亡。公元人大部分是悄悄离开的,没有让他们正在专心工作的孩子们知道。后来的历史学家认为,这个决定是十分正确的,很少有人能有那样的精神力量,去承受这人类历史上最惨痛的生离死别。如果公元人在这最后的时刻都去见他们的孩子一面,整个人类社会将可能完全陷入精神崩溃之中。

最先离开的是病情最重的人和较为次要的工作岗位上的人,他们乘坐各种交通工具离开,那些交通工具有的要跑很多趟,有的则一去不复返。

被称为终聚地的最后聚集地都在很偏僻的地方,很大一部分设在渺无人烟的沙漠、极地甚至海底。由于世界人口锐减至原来的五分之一,地球上大片地区重新变成人迹罕至的荒野,直到很多年后,那一座座巨大的陵墓才被发现。

“我如今把一件奥秘的事告诉你们。我们不是都要睡觉,乃是都要改变,就在一霎时,眨眼之间,号筒末次吹响的时候。号筒一响,死人就要复活成为不朽的,我们也要改变。这必朽的总要变成不朽的,必死的总要变成不死的……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阿门——”

电视上,身着红色长袍的梵蒂冈教皇正在向全世界做公元世纪的最后祈祷,他在诵读《新约全书·哥多林前书》第十五章。

“该走了。”郑晨的丈夫轻轻地说,同时弯腰从小床上抱起熟睡的婴儿。

郑晨默默地站起身,拿起一个大提包,里面装着给孩子用的东西,然后去关电视,这时,联合国秘书长正在进行告别演讲:

“……

人类文明被拦腰切断,孩子们,我们相信,你们会使这新鲜的创口上开出绚丽的花朵。

至于我们,来了,做了,走了。

……”

郑晨默默地关上电视,与丈夫一起最后环顾一遍自己的家,他们看了很长时间,只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刻在记忆中——郑晨特别看了看书架上垂下的吊兰和鱼缸里静静游动的金鱼,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的话,她会把这记忆带过去的。

走出家门,他们看到林莎的父亲正站在楼道里,他们知道,在医院里上班的林莎并不知道大人们要离开了。

“林医生呢?”郑晨问。

林莎的父亲向开着的房门指了一下,郑晨走进去,见林莎的妈妈正拿着一支记号笔在墙壁上写着什么,字迹几乎盖满了她能够得着的所有墙壁:

好孩子,饭在电视机边上,吃的时候一定要把鸡蛋汤热热,记住,千万不能喝凉的!热的时候要用煤油炉,不要用液化气炉,记住,千万不要用液化气炉!热的时候要把煤油炉放在楼道里,热完记住把炉子灭掉,记住,灭掉!暖瓶里是开水,塑料桶里是凉开水,喝的时候把塑料桶里的水兑点儿暖瓶里的热水,记住,千万不能喝水龙头里的凉水!夜里可能会停电的,不要点蜡,你睡着时忘了吹会失火的,不要点蜡!你书包里有一支手电筒和五十节电池,可能会很长时间没电的,电池要省着用;枕头(左边的上面绣着荷花的那个)下面有一只皮箱,里面放着药,治什么病怎么用上面都写好了;感冒药可能常用,给你放到外面了,要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不要乱吃药,感冒的感觉是……

“好了,真的该走了。”林莎的父亲跟着郑晨走进来,从他妻子的手中拿走了笔。

林医生茫然地四下看看,然后,她又习惯性地拿起了那个小手提袋。

“我们没必要拿什么了。”丈夫轻声说着,把那个小手提袋从妻子手中轻轻地拿走,放到沙发上。手提袋里面只有一面小镜子、一打纸巾和一本小电话簿,林医生平时出门总要拿着它,如果不拿就好像少了身体的一部分,一整天都惶惶不安——学心理学的丈夫说,这表明她对人生缺少安全感。

“我们还是拿两件衣服吧,那边冷。”林医生喃喃地说。

“不用,我们感觉不到的。现在想想,我们以前走路时带的东西太多了。”

两家人下了楼,迎面看到一辆已经坐满人的大客车,有两个小女孩儿跑了过来,那是郑晨的学生,现在已成为保育员的冯静和姚萍萍,在郑晨眼中她们依旧那么弱小,没有别人的照顾自己也难以生活。她们是来接孩子的,但郑晨抱紧自己四个月大的孩子,好像怕她们抢走似的。

“这个小弟弟爱哭,你们多费费心;他两个小时吃一次奶,每次九十毫升,吃奶后二十分钟就想睡觉,睡觉时要是哭,就是饿了,拉了或尿了他一般不哭;他可能缺钙,我把补钙的口服液放到这个包里了,一定记得给小弟弟每天喝一支,否则会得病的……”

“车在等着我们呢。”丈夫扶着郑晨的双肩轻轻地说,她本来可能会没完没了地叮嘱下去的,就像林医生可能会没完没了地写完所有的墙壁,但终于还是颤抖着把宝宝放到了小保育员那纤弱的双臂上。

郑晨由林医生扶着向汽车走去,车上的人默默地看着他们。突然,宝宝在后面蓦地大哭起来,郑晨触电似的回头——在小保育员的怀中,孩子的小胳膊小腿从襁褓中挣出来乱抓乱蹬,仿佛知道爸爸妈妈正在踏上不归路……郑晨仰面倒下时,看到天是红色的太阳是蓝色的,然后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汽车开动以后,林医生无意中向窗外看了一眼,浑身顿时僵住了:孩子们正远远地向这里跑来,尽管大人们走得很安静很隐秘,他们还是发现了。孩子们沿着大街跑,拼命地追着汽车,同时还挥手哭喊着什么,但汽车很快加速,他们终究还是越来越远了。就在这时,林医生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她一个踉跄摔倒了,接着又赶紧爬起来,向汽车的方向挥着手,渐渐地,林莎跑不动了,她双手捂着膝盖蹲在路边哭了起来。这么远,林医生相信自己肯定看到了女儿膝盖上的血,她把大半个身体探出车窗外,一直看着女儿变成一个小点儿消失在远方。

郑晨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开往终聚地的汽车上,一睁眼首先看到的是车座上暗红色的坐垫,她觉得那是自己破碎的心流出的血染成的,她心里的血已流干,快要死了,但丈夫的一句话使她暂时又活了过来:

“亲爱的,我们的孩子会艰难地长大,会生活在一个比我们更好的世界里,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啊。”

“张师傅,我可坐了您大半辈子的车了。”姚瑞的父亲被人扶上车后,对老司机说。

张师傅点点头,“姚总,这次路可远啊。”

“是啊,这次路远。”

车开了,姚总工程师离开了这座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发电厂,现在,他十三岁的儿子是厂里的总工程师。他想从大客车的后窗看看厂子,但后面挤了很多人,看不见。车走了一段后,不用看也知道上了那座小山冈,这条路他一天四次走了二十多年了,从这里是可以看到发电厂全景的。他再次想从后窗向外看,还是看不见,但那里有人说:

“姚总,放心,灯都亮着。”

又走了一段,这是最后能看到厂子的地方了,只听又有人说:“姚总,灯还亮着。”

灯亮着就好,发电厂最怕的就是厂用电中断,只要厂用电没断,再大的故障也能处理。没多久,他们的车贴着城市的边缘开过,加入到高速公路上向同一目的地进发的车流中,有人又说:“城里的灯也都亮着呢。”

这不用别人说,姚总工程师自己也看到了。

“一一五师四团卫明前来换岗!”卫明向父亲立正敬礼。

“一一五师四团卫建林交岗,执勤期间本团防区一切正常!”父亲也向儿子敬礼。

现在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这个边境哨所四周静悄悄的,那些顶部积雪的山峰还在沉睡中,对面的印军哨所一夜没有灯光,好像已人去房空了。

没有更多的话,也不需要更多的话了,卫建林中校转身艰难地跨上儿子骑来的马,向营地驰去,去赶开往终聚地的最后一班车。走下长长的山坡,他回头看去,儿子仍立正站在哨所前,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地目送着他,与儿子一起立在蓝白色晨光中的,还有那块神圣的界碑。

当大人们全部离开后,公元钟启动了。公元钟出现在每一个地方,它出现在全世界的电视屏幕上,出现在几乎所有的网页上,出现在城市中的每一块电子广告牌上,出现在每个城市的中心广场上……公元钟没有一丁点儿钟的形状,它只是一个绿色的长方形,这个长方形由六万一千四百二十个像素组成,每个像素代表一个终聚地,通过卫星信号,全世界所有终聚地的状态都显示在公元钟上。当某个像素由绿色变成黑色时,即表示这个终聚地中所有的人都已死亡。

当公元钟全部变成黑色时,即表示地球上已没有十三岁以上的人了,孩子们将正式接过世界政权。

至于最后如何关掉绿色,各个终聚地采用的方法不同:有些终聚地所有人的手腕上都带有一个很小的传感器——负责监视生命状态及最后发出死亡信号,这东西后来被称为“橡树叶”。但第三世界国家则采用一种更简单的方法:在医生估计的时间里自动关闭绿色。应该不会由人来关闭绿色,因为这时终聚地中所有的人早已失去知觉,不过后来确实发现,有些终聚地的绿色显然是由人来关闭的,这已成为一个永恒的谜。

终聚地的设计因国家和民族而各有异同,但大体都是在地下开挖的巨大洞窟,人们聚集在这些地下广场中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刻。每个终聚地聚集的人数平均在十万人左右,但也有人数多达百万的终聚地。

公元人在终聚地中留下的遗笔,大部分是记录与地面世界告别的情景和感受,对于终聚地的情景,只留下了极少的记录。有一点可以肯定,所有的终聚地都是平静地度过了最后的时刻,许多终聚地还在人们尚有残存体力的时候,举行了音乐会和联欢。

超新星纪元有一个节日,叫终聚节——这一天,人们都会聚到那些终聚地的地下广场中,体验公元人的最后时刻,公元钟再次在各种媒体上出现,重新由绿色变成黑色。那些潮湿幽冷的地下广场重新躺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只有一盏昏暗的泛光灯在高高的洞顶亮着,无数人的呼吸声只能使这里的寂静更加深沉……这时,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哲学家,都会重新思考人生和世界。

每个国家的领导人都是最后离开的。在信息大厦里,两代国家领导人进行着最后的告别,每位大人领导人都把他们的学生拉到身边,做最后的叮嘱。

总参谋长对吕刚说:“记住:不要进行跨洲或跨洋的远距离大规模作战,海军也不可与西方的主力舰队进行正面决战。”

这话总参谋长和其他领导人已对吕刚说过多次,像每次一样,他点点头说记住了。

“再给你介绍一下他们——”总参谋长指着他带来的五位孩子大校说,“他们是特别观察小组成员,只在战时行使职责,他们无权干涉你们的指挥,但有权了解战时的一切机密。”

五位小大校向吕刚敬礼,吕刚还礼后,问总参谋长:“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关于他们的最终职责,在需要的时候你们会知道的。”总参谋长说。

面对华华、眼镜和晓梦,主席和总理长时间默默无语,据历史记载,这是大多数国家的大人和孩子领导人最后告别时比较常见的一幕:要说的话太多了,多到无话可说;要表达的东西太重了,重到非语言能承载。

主席最后说:“孩子们,在很小的时候,大人们就教导你们:有志者,事竟成。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句话是完全错误的。只有符合科学规律和社会发展规律的事,才能成,人们想干的大部分事,不管多么努力,都是成不了的。作为国家领导人,你们的历史责任就是要在一百件事情中除去九十九件不能成的事情,找出那一件能成的来,这很难,但你们必须做到!”

总理说:“记住那些味精和盐。”

最后的分别是平静的,在同孩子们默默地握手后,大人们相互搀扶着走出大厅,主席走在最后,出门前,他转身对新的国家领导集体说:

“孩子们,世界是你们的了!”

超新星纪元

大人们离开后的几天,小领导人们都是在公元钟前度过的,这个公元钟显示在信息大厦顶端大厅里的大屏幕上,那个巨大的绿色长方形使大厅里的一切都映照在绿光中。

第一天国家的情况很正常,各专业部委卓有成效地处理着各行业的事务,国土上没有大的变故发生,孩子国家似乎正在由试运行平稳地过渡。同试运行时一样,守在信息大厦顶部的孩子国家领导集体也没有太多的工作要做。

第一天夜里,公元钟上没有任何变化,还是一片无瑕的纯绿色。孩子领导者们在这片绿光中一直待到深夜才去睡觉。但当他们正起身要走时,有个孩子喊了一声:

“你们看,上面是不是出来了一个小黑点呀?”

孩子们走到大屏幕跟前仔细看,上面果然有一个正方形的小黑块,只有硬币大小,好像是这发出绿光的光滑墙面上脱落的一小片马赛克。

“是屏幕的这一小片坏了吧?”一个孩子说。

“肯定是,我以前那个电脑的液晶屏就出现过这种情况。”另一个孩子附和着。其实检验这说法是否正确很简单,只要看看别的屏幕就行了,但没人提出来,大家都回去睡觉了。

比起大人来,孩子们更善于自我欺骗。

第二天早晨,当孩子们再次来到公元钟前时,自我欺骗已不可能了:那绿色长方形上已出现了许多黑点,零星分布在各处。

从这里看去,下面的城市很安静,街道上空空荡荡,见不到行人,只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这座大都市在喧闹了一个世纪后,似乎睡着了。

天黑后,公元钟上的黑点数量又增加了一倍,一些黑点已连成了片,像是在绿色丛林中出现的一片片黑色的林间空地。

第三天早晨,公元钟上黑色与绿色的面积已几乎相等,呈现出一幅由这两种色彩构成的斑驳复杂的图案。这以后,黑色面积增加的速度急剧加快,那黑色的死亡“岩浆”在公元钟上漫延,无情地吞没着生命的绿草。到了晚上,黑色已占据了公元钟三分之二的面积。已是深夜了,公元钟像一个魔符,把孩子们紧紧吸引到它的面前。

晓梦拿起遥控器把大屏幕关了,她说:“大家快去睡觉吧,我们这几天每天都在这里待到很晚,这不行的,要抓紧时间休息,谁知道下面会有什么工作在等着我们呢?”

于是,大家都回到大厦中自己的房间里去睡觉。华华关了灯在床上躺下,拿起掌上电脑接入网络,又调出了公元钟,这很容易,现在几乎所有的网页上都是公元钟了。他着魔似的看着那个长方形,没有觉察到晓梦推门进来了——她一把拿走了华华的电脑,华华看到,她的手里已拿了好几个掌上电脑。

“快点睡觉!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控制自己?我得挨个把房间所有的电脑都收了。”

“你怎么总像个大姐姐似的?!”当晓梦拉开门走出去时,华华冲她喊。

孩子们在公元钟面前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但使他们欣慰的是,国家仍在平稳地运行着,像一部和谐的大机器,这一切通过数字国土显示出来,使孩子们坚信他们实际已接过了世界,一切将永远这样平稳地运行下去。这天夜里,他们还是离开那已经继续黯淡下去的公元钟,回房睡觉了。

第四天早晨,当孩子们走进大厅时,他们忽然生出一种走进坟墓的恐惧。这时天还没大亮,大厅中一片黑暗,前三天的绿光已完全消失了。他们走进这黑暗,发现公元钟上只剩下一片绿色的光点,就像冬夜中稀疏的寒星,直到把灯全部打开,他们的呼吸才顺畅了。这一天,孩子们一步也没有离开公元钟,他们一次次数着钟上的绿点,随着绿点一个个减少,悲哀和恐惧一点点地攫住了他们的心。

“他们就这么丢下我们走了。”一个孩子说。

“是啊,他们怎么能这样?”另一个孩子说。

晓梦说:“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当时我也是这么想:她怎么能就这么丢下我走了呢?我甚至恨她,可到了后来,我总觉得她好像还在什么地方活着……”

有孩子喊:“看,又灭了一个!”

华华指着公元钟上的一个绿点说:“我打赌,下次是这个灭。”

“赌什么?”

“我要是猜不对,今天晚上就不睡觉了!”

“今天晚上可能谁都睡不成觉了。”眼镜说。

“为什么?”

“照这个速度,公元世纪肯定要在今天夜里终结。”

绿星星以越来越快的速度一个接一个地消失,看着已是一片黑暗的公元钟,孩子们感觉自己仿佛悬在一个无底深渊之上。

“铁轨真的要悬空了。”眼镜自语道。

接近午夜零点时,公元钟上只剩下最后一颗绿星星了,这黑暗荒漠中的唯一一点星光,在公元钟的左上方孤独地亮着。大厅中一片死寂,这群孩子如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等待着公元纪元的最后终结。但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那最后一颗绿星星一直顽强地亮着。孩子们开始互相交换眼色,窃窃私语起来。

太阳从东方升起,越过这个宁静的城市上空,又在西边落下,在整个白天里,公元钟上的那唯一的一颗绿星星一直亮着。

到中午的时候,信息大厦中出现了一个传言,说治愈超新星辐射的特效药早就研制出来了,由于生产的速度缓慢,只能满足少数人的需要,为避免社会混乱就没有公布这个消息。后来,世界各国秘密地把最有才能的人集中起来,用这种药治好了他们的病,现在亮着的那个绿点就是他们的聚集地。仔细想想,这种事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于是,他们又调出联合国秘书长发布的世界交换宣言重看一遍,注意到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只有当公元钟完全变成黑色时,孩子才在宪法和法律意义上真正接过了世界政权,在此之前,成人仍拥有对世界的领导权……”

这是一段很奇怪的话。当大人们前往终聚地时就可以交出政权了,为什么非要等到公元钟完全熄灭呢?只有一种可能:某些终聚地中的某些人仍有活下来的希望!

到了下午,孩子们已经对这个想法信以为真了,他们惊喜地看着那颗绿星星,仿佛在险恶的夜海上见到了远方的灯塔。他们开始查询那个终聚地的位置,并设法与它取得联系——但这些努力都落空了,所有的终聚地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它们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孩子们又剩下了等待,不知不觉天又黑了。

夜深了,在大厅里的公元钟前,在那颗不灭的绿星星的抚慰下,一天一夜没合眼的孩子们相继在椅子和沙发上睡着了,梦中他们都回到了爸爸妈妈的怀抱。

外面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已调成透明的落地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下面的城市全笼罩在雨中的夜色里,寥落的灯光变得朦朦胧胧,雨水在透明墙壁的外侧汇成一道道小溪流下去……

时间也在流动,像透明的雾气无声无息地穿越宇宙。

后来,雨大了起来;后来,好像又刮起了风;再后来,天空中出现了闪电,还响起了雷声。这雷声把孩子们惊醒了,大厅中响起了一声惊叫——

那颗绿星星消失了,公元世纪的最后一片橡树叶已经落下,公元钟上一片漆黑。

现在地球上已没有一个大人了。

这时,雨停了,大风很快扫光了半个夜空的残云,巨大的玫瑰星云出现了。玫瑰星云在苍穹中发出庄严而神秘的蓝光,这光芒照到大地上就变成了月光那样的银色,照亮了雨后大地上的每一个细节,使下面城市的灯光黯淡了许多。

孩子们站在这座A字形建筑高高的顶端,凝视着宇宙中发着蓝光的大星云,这古老恒星庄严的坟墓和孕育着新恒星的壮丽的胚胎,给一群幼小的身躯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银色光辉。

超新星纪元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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