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户心被刘浅光的目光灼烧的心里火辣辣的。不是羞愧,是恼怒。他双目圆睁,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屠刀。
袁显开开口制止道:“叛军听着,想活命的,放弃抵抗,可以留你们一命……”
“留我们一命,等城主审问吗?”卫人先双腿笔直,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墙面,又咳嗽了几声。刚才袁户心挥下的那一刀,已经伤到了他的肺部。
“你想死,没人留你。但你也要考虑下,你的同伴。他们的想法。”袁显开道。
“从我们攻占了皮人府衙开始,我们就不可能活着,死只是时间问题。你不用费心思离间我们……”辛连绵咬牙道。
“你们如此不知死活,那可怪不得我了……”
“别假惺惺的了。小牛吃草,都比你爽快呢。”童语笑道。
袁显开板起脸,大喝一声:“杀光他们。”袁户心忙补充了一句,“杀光男皮人!女皮人留下。”
御袁军的众皮人兵卒,齐声应好。张处戈、姚弯推开了身后的木门,童语、万坛搀扶卫人先起来,一同退到了屋舍内。左谷鼓拽起了屋内五花大绑的袁善前、袁参派,押到门外,“你们要是胆敢再上前一步,我们就将他们杀了。”
“你威胁我们?”袁户心拍打着手掌,“我最讨厌的,就是受人威胁。何况,皮人府衙的毛人,与我们御袁军何干?”
“袁佐领,救救我。我是最懂知恩图报的。”袁参派担心袁户心不愿救他,怕得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感觉到了头上有一把冷彻的刀要落下来了,脖颈上的汗毛更是全都立了起来,“我家里还有个小妾,出落的不输袁府主的皮人妻子。我还有个女儿,佐领若是喜欢,可一并取走……”
“你的一妾一女,能跟这的几十个女人比吗?”袁户心扫了他一眼。
袁显开深感歉意地说道:“事急从权。袁司长不是不救你,而是叛军拿你们做人质,实在是救不了你们……”
“各位佐领,救得了。家父跟袁统领是多年老友,与城主更是忘年之交。”
袁显开眉眼睁大,长吸了口气,凝视着袁参派,略显关切,问道:“袁司长,你父亲姓甚名谁?改日,我好亲自去拜访下。当然是把袁司长,救出来后的改日。”
“家父是……家父是……”袁参派搓动双手,绞尽脑汁回想着。
袁显开与左谷鼓,都希望他能说出来。袁显开是希望,真有这么一个人。左谷鼓是希望,他真想出这么一个人。袁显开心底想着他说出的这人,真是他父亲,眼前这几个皮人放与不放,放多放少,他并不在乎。左谷鼓则想着他不管是不是他父亲,只要袁显开认为这人是他父亲,那就是他父亲。就算有人说那不是他父亲,也是他父亲。
袁参派双膝弯曲,蹲到了地上,抱着脑袋,左右摇晃了会,又捶打起脑袋,大声呐喊道:“我想不出来了……我忘记父亲是谁了……我忘记父亲是谁了……”袁显开,辛连绵、童语、单泊、牧己等人都露出了失落的神情。袁户心却看笑了,“你这蠢货。连你爹都想不出来,还活在世上做什么?”
左谷鼓重踹了他一脚,骂道:“你糊涂的,都找不到家了?”
“谁能救我,谁就是我爹,我就是他儿子……”袁参派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谁能放了我,他就是我爹,我是他儿子……我每天给他磕头……儿子,我一定会用一生报答爹的……”
“还不起来,认皮人做父,你真是丢尽了毛人的脸。”袁显开怒骂道,“你这种人,不配活在毛城里。你是毛人的耻辱。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你也失去了活下去的资格。”
“我是儿子,各位爹,放了我吧……”袁参派不停地磕头恳求。
“杀!”袁显开眉头皱起,冷冷地挥动了手中的刀。一支支闪着银光的利箭,射向了左谷鼓、童语、张处戈,三人急拽起了袁参派,身子一撇,躲到了袁善前、袁参派身后。利箭砰砰砰的射到木窗上,伴随着袁参派、袁善前的惨叫声,过了小半会,惨叫声停了,箭雨也歇了。左谷鼓、张处戈推倒这两个人形箭靶,钻进屋内,关上了木门。
袁显开冷笑道:“你们躲在屋子里面,以为就能逃的了吗?”
“来人。放火。”袁显开嘴角跳动,语气森然。
“慢着……”袁户心急上前,“佐领,我愿带人杀进去,擒了这群皮人。也好留几个活口,给城主审问……”
“我知你什么心思,”袁显开双目横着露出一条细缝,笑道,“你不用亲自进去,万一乱花迷了眼,伤了你。你哥哥可不饶我。”
“肖门,你率部下杀进去,尽量抓活的。”袁显开向身侧一人命令道。
“卑职,领命,”肖门环视了周围一圈的御袁军,振臂一挥。
“多谢佐领关照。”袁户心道。袁显开点点头,“这群叛军没有了退路,必会拼死一搏,极为危险的。”
“砰啪”撞击木门的声音,响个不停,又是噼啪,咔嚓四声。两扇木门从门框中脱离,但被里面的守候军顶着,并没有如想象中的砸在地面上。肖门瞟了眼门框,又扫了眼左右两个窗户,道:“御袁军持好盾牌,挤在一处,推进去……”
三列御袁军如一个木钻,人推人,人挤人,将漆黑的木门推得连连后退。御袁军从两侧鱼贯而入,皆是一愣。只见两张桌子几张椅子,叠在了一处。头上的屋顶,破了个水缸般的大洞,一个个皮人贼眉鼠眼的,正往外溜……
“糟糕,”肖门拍打大腿,“快去把桌子、椅子打翻。”两侧御袁军听令,迅速围了上去。
单泊、卫人先、辛连绵、万坛几人,抵靠着桌子,挺直腰背,刀锋朝外。童语、张处戈将牧己撑上桌子,屋顶上的左谷鼓双手青筋暴起,把他拉上了屋顶。
牧己回头,看了一眼下面辛连绵、童语、万坛等人,眼眶中热泪滚滚,他们的身影都模糊了起来。童语满眼不舍,向着牧己,笑道:“快逃,别回头。记得答应我的——定要替我多看看,将来的毛城……”
“好……”
一名御袁军疾步飞奔了出去,肖门视线往后看,两扇门后及地面上,有两个被捆绑住的毛人及二十来个皮人,他往前走了两步,讥笑道:“果然是同伴情深,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先救他们。”
“有些事,你们一辈子也不会懂。”童语撇嘴笑起,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能开心地离去,也值了……”
“开心,只是无能者自我安慰的说辞。无论你做什么,地位才是一切。”肖门语音虽轻,却掷地有声,又道:“扔下兵刃——投降者,不杀!”
“有地位的人,就不追求开心吗?”辛连绵笑道,“我们又为什么要投降呢?无论是你们御袁军,还是我们,死亡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乡,是所有罪恶的终点,又何须害怕呢?幸好有了死亡——不然那些作威作福,主动伤害他人,逃脱惩罚的人,要永生永世自在逍遥了……”
“你们叛军,只怕没有几个人是正常的。看着都像疯子。”肖门摇头道:“不攀附权贵,享受现世的快乐,反而去追寻飘渺难料的未知。愚蠢的想法。”
“他们不是不想攀附权贵,是想攀附,却没攀上,享受不到现世的快乐。所以,一群弱者就聚在了一起,搞了这么一出把戏。”袁显开不知何时,站到了肖门身后。
“袁佐领……”肖门高呼出声,弯腰行礼,退至了一旁。
卫人先瞅了袁显开一眼,咳嗽了几声,笑道:“没有弱者的推崇,就不会有强者。你只在乎强者,却没看到一排排作为基石存在的弱者。袁佐领,你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强者,更成为不了——众人所仰望的强者。”
“不是弱者扶起了强者,而是强者引领着弱者……”
“何为强者,何为弱者?”“命令者为强,受指挥者为弱。”
“照你这么说,毛城中只有一个人是强者,其他全是弱者。”
袁显开低头,没有回答,卫人先道:“数千年前,还没建起毛城。我们捕猎摘果为生,力气大者,为强者。到种植了小麦,有了蔬菜,开始耕种,各伙人聚集在一起生活后——能调节邻里间矛盾冲突,并公正给出裁决者,为强者。如果人性中没有好逸恶劳,没有过多的情欲、贪欲、妒心,那人就停在这一步了,也没什么不好的。但,在这片土地上诞生的人,坐享其成,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他们不愿再过这般劳累的日子。于是,聚集自己部落的人,狩猎途中,突袭了其他部落,成功的将他们吞并,抓住他们的族人,供自己驱使。至此人性中的贪婪在猜疑与恐惧的加持下,被理所当然的释放了出来。各部落开始不停地向外吞并。再没有同类之分,有的只有强弱之别。从那时一直到如今,能聚集更多的人者,为强者。强者的标准,一直在变,真有绝对的强者吗?他难道就不需要弱者?他想到变得更强大,就需要更多、更强的力量,而力量来自于那?”
卫人先望着袁显开,又似在望着远方,“我希望以后的毛城内,不再有绝对的强者。有的只是希望者,践行者,克己者,探索者,无畏者,引领者,正直者。而不单单只有强者。”
“笑话。毛城里,谁愿意成为弱者?你愿意吗?还不是一个个踩着其他弱者的肩膀、脑袋,想坐上强者的位置。这才是现实的毛城。我看到的是人性,你看到的只是空中的幻象。可笑的假想。”
“人性难以改变,但人性能被影响,能被塑造。过去决定现在,未来的希翼也能决定此刻的行动。你只看到了现在,却看不到过去与未来。狭隘的陷入了静止的河流。但毛城生在这片活跃的大地上,在时间不息的长河中,未来从来不会一成不变,它有多种可能,此刻正在发生。”
“真是荒缪的结论。你们这可怜的皮人啊……本佐领也不想再多费口舌,最后再问你们一遍:是投降,还是死亡?”
“还需要我们亲口说出来吗?”单泊冷冷地道。“本佐领,从不愿给弱者留下最后的尊严。”袁显开道,“既然你们这般执迷不悟,那你们就回到死亡的故乡去吧……”
“肖门,一个都不留……”
刀影晃动,单泊上前半步,挡在卫人先身前,卫人先也向前一步,“单伯,最后一战,只求酣畅淋漓,无需谁保护谁。”单泊举刀格挡住袭来的兵刃,笑道:“死亡抛到脑后,虽置身于兵戈之中,也感浑身畅快……”
一名御袁军刀锋,斜劈向单泊的大腿。单泊不闪不避,刀身转动,极快地割过了他的喉咙。另一名御袁军的刀挥在单泊的手臂处,眼见躲不掉,他也浑然不惧,不退反进,反手翻刀,自下往上斜劈向这名御袁军,刀锋快要抵达那名御袁军下颚时。身后钻出了一名御袁军,一刀携风而至,砍在了他的背脊上,深入数尺,鲜血迸出,瞬间染红了衣裳。单泊手中碰到御袁军的下颚长刀,缓缓抖动,叮当的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单伯……”辛连绵、童语几人大喊,但他们现在自己都自顾不暇。身上的刀伤纵横交错,每处再深上几分,再长上几寸,都会使他们当场丧命。
卫人先一声长啸,一柄锃亮的长刀,从背后,贯穿了他的心脏。
张处戈上前去救卫人先,却不曾注意,侧边一人借着阴影,亮出了一把暗刀。暗刀锋利,捅向张处戈的脏腑,插腰穿进。张处戈一声惨叫,刀身翻转,猛力劈下,那人回身跳开。又一名御袁军趁机又一刀,正面捅进了他的肚子,旁边几名御袁军,一起涌上去,又补上了几刀。
卫人先张嘴喷出了几大口鲜血,嘴角上扬,微笑着,“指挥使,我完成了任务……”
不远处,月光下,辛连绵受伤的腿,又多了几道刀伤,鲜血汩汩流出,混杂着汗液。辛连绵此刻脚步虚浮,双眼朦胧,眼前御袁军人影绰绰,左右摇摆,看不真切。但在前面这片模糊的身影中,有三个人,他却看得异常清楚,一个是童语,一个是指挥使,一个是姜结,他叮嘱着,“你们一定要活下去……”他轻声地低语着,祝福着……
巡防军挥起一把把利刃,划过守候军的身体,一名又一名名守候军倒下。童语的双眼被血污染得睁不开,他嘻嘻笑着,手中长刀胡乱挥砍,仿佛正在跳舞……他嗒嗒嗒开始唱起,那首他在梦中就听到过的歌谣,他唱的沉迷其中,忘我旋转……他慢慢合上了眼睑,回到了那个梦里缤纷的世界……
万坛手中的长刀滑落,越过周围的御袁军的包围,望向了屋顶窟窿,洒下的朦胧月光。月光如水般波动,他的目光顺着月光,向上走去。他走出了屋顶的窟窿,走到了空中,脚下是整座毛城。烟火在各处弥漫,毛城置于迷雾的白昼里。巍峨矗立的城主府,藏在阴影中,俯瞰着一切。他的视线游过街角,穿透屋檐,落到了一点烛火,一个人身上,那人和他长相相似,在屋内来回踱步,时不时拉开门,眺望向远处的火光。他注视了许久。他移动视线又看到了牧己,刘浅光等人,御袁军又将他们逼到了墙角。
袁户心手中长刀,指向刘浅光,略显得意,说道:“放下兵刃,你们还能活。”
四周都是御袁军,已无路可逃。刘浅光道:“要我们放下兵器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必须放他们二人走。”她指向牧己与小青草。
“我最讨厌的,是别人威胁我,还跟我谈条件。”
“你不愿接受,可以拒绝。”“我可以答应。只是你一个人代替不了你身旁的其他人。”
“只要你能放了他们二人,我们可以放下兵刃。”莫立易与吴昌、长秋心、海放梦几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么多女人求我,自然好说……”袁户心嘴角斜笑,“你们二人走吧!”
“这只怕不好吧……”袁晚道。
“出了事,有我担着,你怕什么?”袁户心瞪着袁晚。袁晚想着日后在营中,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也不再多言。
牧己与小青草两人,站立不动,“我们是不会走的,要死一起死。”
“不走,你们不是害我们吗?我们本来想活着,你们却要我们死。”刘浅光目光凌冽,又道:“死也要死的有意义。这样无用的牺牲,毫无价值。”
刘浅光在逃跑的路上就已经想好,就算被折磨、凌辱,她也要坚强活下去。她要看着这些恶心人无助又绝望地跌进死亡的深渊,如何不停地挣扎,也爬不上来。她要活得比他们都久,过得比他们都开心。她要看着皮人一个个站起来,毛城的围墙,一块块倒塌。
“死也要有意义的死去……”牧己字字坚定,牵着小青草的手,没有再回头,缓缓走远,从御袁军主动撕开的缺口,走向街尾的拐角,消失在夜色的阴影里。
“都绑起来……”袁户心命令道,接着他又低头在身侧一名御袁军的耳朵边,交待了几句。
刘浅光疑惑地看着,旋即明白过来,愤怒地质问道:“你要出尔反尔吗?”
“你说他要是被追杀,死去。算不算有意义呢?”袁户心嗤嗤嗤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