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明显有些错愕,一刹那间,他甚至觉得眼前无比熟悉的赵无忌,莫不是真妖的那一下打坏了脑子,或者干脆就是妖夷的变形术,因为先前这一番话说得好像精神分裂了一般,自相矛盾的很。
赵无忌此时却不再说话了,他默默看向越来越近的未名城,城墙不算厚重,其上多有沟壑,其中有些地方新鲜的血迹还在顺流而下,城墙下,一层又一层的壕沟里,拒马上,到处都是石头,箭矢,火焰烧灼的痕迹,和,野兽的尸体。
赵无忌重新恢复了以往惯常的冷脸,好像方才那个极其紧要的话题就此突兀的终止了一般。
可洛川却是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赵无忌如此安排的缘故,不由得传音问道,“赵叔叔,你方才说,若是那孟草儿如你所愿,入我彀中,则说不定可以让撼山军明面上增个悍卒,实际上却算是有了个临时可以主事的将军,但,你又如何知道那孟草儿本人值得相信?若他在战场上自作主张惹出些其它麻烦,恐怕得不偿失!”
赵无忌犹豫了一下,似是不想说了,见洛川看着他,便微微挑了一下眉毛道,“在顺利拿下益城之后,我便去了永昌军务处,其中文书信笺之类何其繁杂,我仍是叫人找全了几个人的所有资料,连夜看过,这其中看得最多的,就是孟草儿。”
此时离郡轻骑已经到了未名城东城门下,城门大开,骑兵减
速入城,而赵无忌则开始审视未名城防线,“孟草儿其人,极重情义,相比于朝堂将军而言,其实更像是个江湖侠客,为了撼山军一名寻常士卒,曾公然在朝堂之上,与权倾朝野的郡丞赵南鹏以及郡尉王全虎吵到直接动起手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兵事上却是万分严谨,我仔细看过了他主持的战斗,每一战,皆是中正平和,几乎从不用奇,可这一点,恰恰就符合了撼山军的脾性,这个人,这支军队,就是一根万年不变的玄铁重棒,是不能轻易被改变,也不会轻易被改变的,除非,握着它的人没有正确的使用它。”
洛川沉思片刻,缓缓道,“孟草儿本就是撼山军的主将,对撼山军上下军官及战法了如指掌,若他果如赵叔叔所言,用得恰当便值得信任,那么他就是此番南下河玉城执掌撼山军最合适的人选,只是我却总是有些不安,此战,事关重大,我们却任用了太多并不足够信任的人,前有孟子安守照水城,或许还能说事急从权,此番用王明远与河玉城败军不说,还要用孟草儿......”
他看向赵无忌,却见赵无忌仍在看眼前这座未名城,便问道,“赵叔叔,一路南下,你就不曾顾虑?”
赵无忌摇了摇头,“如太守大人所说,此战,事关重大,每走一步,都是我们商议严谨的结果,可谓步步为营。”
洛川却刹那间想明
白了与赵无忌前前后后的一番话里,让他觉得别扭的所在,微微蹙眉,“但这一战,只靠步步为营,赢不了南夷!”
赵无忌长久的沉默,然后,终于转过头来,去看洛川的眼睛,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来,“可也不会输。”
洛川猛地瞪大眼睛,继而声音转冷,“所以赵叔叔让兄长留守益城,让何若熊留守沔津,如今又要让韩丰留在未名城......是为了不输?!”
赵无忌再度沉默以对。
洛川心中有火,却没办法对眼前之人发泄出来,只得攥紧了缰绳,让声音尽量沉稳,“赵叔叔,我信你重你,将离郡军务全权交你,如今,事关离郡乃至于整个西南汉州的一战,由你为帅,我所求者,你很清楚,可不是不输二字!”
赵无忌微微抬头去看天际,轻叹一声道,“可太守大人不知,自你从河玉城回来,将军令传至军务处开始,直到昨日,军务处日日推演,渴求一胜,可每一次推演的结果....
..皆败!!”
他看向洛川明显带了怒意的面容,反倒不似先前那般严肃,“自从中京城返乡,太守大人过于顺遂,以至于到了今日才不过一载时间,就听不得败字了?”
洛川摇头,“恰恰相反,自中京城返乡,事实上我已经败了不止一次,”他盯着赵无忌看,“可这一战,你知道的,只是不输,便是已经输了!!”
“为将帅者,未虑
胜,先虑败,想的不够多,不够惨,最后的结果往往就真的很惨,”赵无忌策马,与离郡轻骑一同入城,他看向四周,但凡靠近城墙的,皆已被拆得七零八落,这里的房屋建材,应当都已上了城墙,“从离城出来之前,我曾密信太明,问策陆东风,陆东风只回了我四个字,却恰恰与太守大人所虑相反,他说......”
他看向洛川,传音入耳,一字一顿,“不输为赢。”
洛川分明震惊,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赵无忌却好像回到先前那般的状态,一反常态的滔滔不绝,“河玉城下,大阵被毁,城内城外,已是废墟,便是死伤惨重,真的将那里收复回来,没有城池大阵,没有百姓为根,一座孤悬于外的死城,还要随时随地防备着南夷卷土重来,就连保障粮草后勤的稳定都做不到,收复这么一座废城,意义何在?”
“更何况输的可能更大,”赵无忌摇头,“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洛川明明感觉胸膛里有一团火,想要爆发出来,却偏偏被这一席话压得堵在那里,上下不得。
“我,赵无忌,稳妥了一辈子,就连带出来的兵,一个个也以稳妥著称,”赵无忌牵着缰绳,惨白的面色上稍稍泛起些红晕,“数十年来,无论是战场还是朝堂,从不行险。”
“我想让你像我一样,也遂了罗江的心思,做个稳妥的人,”赵无忌声音渐低
,“既然连陆东风都说了不输为赢,那这一次便是违了你的心意,哪怕事后将郡尉一职丢了,我也终究是稳妥的。”
“可......”赵无忌忽的笑了,笑得好像散去了他全身的气,连多少年来始终挺直的腰背,都在马上弯曲了,“就在方才,就在那真妖的一击落在面前不过丈余的时候,我忽的有些遗憾,好像这一辈子,我都在追求不输,却从来没有试过,赢得酣畅淋漓,或者输的一败涂地。”
“所以,太守大人,”赵无忌收敛了笑容,这一次无比坚定的问,“你想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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