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辰时,卫起与妹妹卫巧离开辽城,南下前往帝都宇中城。
以卫起二人此时的武道修为境界而言,已经无须骑马赶路,二人皆已将其大父自创的轻功“御虚渡”修炼至大成境界。百里路途于二人而言,也不过一刻钟即至,骑马也只是徒增累赘。
此刻正在御空飞掠的卫起,不时看向身边不远处的妹妹,心中复杂之极,同时亦是暗感庆幸不已。
他前天方才为自己的武道修为境界,突破合一天人而感到喜悦不已,自信倍增,岂料次日一觉醒来,妹妹的武道修为境界业已突破至合一天人。这令他心中顿生一种“既生妹,何生兄”之感,同时也令他心中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无法言喻之感。
他心中明白,这是妹妹在等待他突破至合一天人境界,所以方才会比他晚一日突破合一天人境界。
也就是说,妹妹方才是这方世界中,第十位突破至合一天人境界之人。并且妹妹是真正依靠自己,并非借助他脑海中的那东西,突破至合一天人境界之人。
只因他曾与妹妹说过,这方世界中曾经有九人的武道修为境界,突破至合一天人,他要做第十位合一天人境界之人。
卫起此刻想起,自己曾经在妹妹面前说过的豪言壮语,心中不禁感到一阵羞愧与耻辱。他竟然是被妹妹相让,方才得以成为第十位,突破至合一天人境界之人。
他以三十三岁的年纪,突破至合一天人境界,正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结果次日一觉醒来,他便成了“前无古人”中的古人,妹妹已然成为“后无来者”中的来者。当真是“悟已往之不见,不知来者之可追”……
他此刻瞧着妹妹那秀美妍丽的容颜,怎么看怎么觉得,妹妹此刻正在无声无息地嘲讽他,越看越气。
“别看了,你妹妹如果真想嘲讽你,还用得着等你突破合一天人境界后,她再突破境界吗?你有此妹,当欣慰之……”卫起的脑海中,突兀地响起青龙劝慰的声音。
“哪都有你,退下!”卫起此刻的心情不是很好,于是在心中训斥道。
“你是不是看吾好欺负呀?你若再如此,吾宁愿继续沉睡,也要将朱雀唤醒,教祂治治你……”
卫起闻言,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抱歉道:“别,青龙姐姐,您别与小弟一般见识。小弟心情不好,方才一时口不择言,还请您莫要介意。”
“哼!……”青龙些微不满地冷哼了一声,并未再多言。
卫起心中深知,自己迁怒谁,也不能迁怒他脑海中的这东西。这东西此刻的“鳞祖青龙”意念已经算是温和良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若是再换回那个“禽祖朱雀”的意念,或是换成另外两位祖宗的意念,他可承受不住。
“这世间有条龙,祂名为青龙,祂是万鳞之祖,祂是万龙之王。祂美丽又善良,祂端庄又大方,祂睥睨天地古往今来,祂傲视乾坤四海八荒……”卫起口中轻轻哼唱着,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曲调,他此刻只想尽量挽回这东西的好感。
“你若是再鬼哭狼嚎,吾宁愿此刻立即沉睡……”青龙的声音自卫起脑海中响起。
“别,您歇着就好,但是千万别沉睡。这天地如此多娇,世间分外妖娆,怎可沉迷睡觉?”卫起闻听这东西此言,立刻在心中安慰道。
“哼!……”
卫起不敢再惹这东西不悦,于是不再多言,足尖轻点地面,急遽向前飞掠。
自他十五岁起,他脑海中的这东西,便换成了“鳞祖青龙”的意念。如今他与这东西朝夕相处十八年之久,他已然有些摸清了这东西的心性,或者说,是脾性。
总之,这个“鳞祖青龙”的意念,相比那个“禽祖朱雀”的意念,还是有些情绪的,也是有些脾气的。但却无伤大雅,最起码这个“鳞祖青龙”的意念留有口德,更不会令他头疾复发。
而且他觉得,有性格,有情绪,有脾气,才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虽然他知道这东西不算是人,但是在他心中,他已然将其当作最知心的“朋友”。是真的知心,都盘踞在他脑海中十八年了,能不知心吗?
他从未与任何人言及他脑海中的这东西,他不知道别人会否相信此事,又会否觉得他心智不好,脑中有疾。即便是他最亲近的妹妹,他也不敢与之言说,他真的有些害怕,害怕妹妹将他当作异类。
他从懵懂无知、意气风发的少年,到如今历尽凡尘、笑叹风流的青年,二十三年悠悠岁月倏然而过,是他脑海中的这东西,陪伴着他共同度过的。
日月无休,江河自流,斗转星移几度春秋。少年离愁,凡尘依旧,物是人非何量心头。
卫起本想待妹妹的武道修为境界,突破至合一天人后,他再南下前往帝都宇中城。一则看望仲父与仲母,一则去大晟皇室内帑中取些东西,一些本不属于他,但应该只属于他的东西。
他原以为,妹妹突破合一天人境界最快也需数年,岂料如此之快,所以他便准备今日前往帝都宇中城。
妹妹得知此事后,自然吵着要与他同行,他便趁此时机提出要求,妹妹万不得已之下,最后勉强答应恢复他与妹妹的“兄友妹恭”。他虽然不知这“兄友妹恭”能维系多久,但已然知足,于是便带着妹妹南下前往帝都宇中城。
他曾经在心中多次设想,若是待他能够破界传送离开这方世界时,是否要带着仲父与仲母一同离去。
但是如今,他想要带着仲父与仲母一起离去的念头,已经渐渐变淡了。只因他在突破合一天人境界时,感受到仲父与仲母一家的温馨与安宁。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即便是能够拥有长生不老,甚至永生不死的机会,仲父与仲母也未必愿意舍弃儿女,随他一同离开这方世界。
无论如何,他都会尊重仲父与仲母的选择,他能做的,只是尽他所能而已。至于仲父与仲母的一双儿女,说实话,他连面都未见过,至于感情更是无从谈起。
这二十余年来,他从未前往帝都宇中城一次,仲父与仲母多次想要前来辽东郡辽城看他,也都被他书信婉言拒绝。不过,妹妹倒是经常前往帝都宇中城,也曾随仲父与仲母出巡,与那两个妹妹和弟弟也熟识。
他时常与仲父和仲母互通书信,倒也不算失去联系,只是他如今这具身体,实在令他无颜见人。他一想到他如今的年纪和身体,心中就感到一阵胆怯,如果不是非去不可,他真不想前往帝都宇中城。
至于他为何非去不可,那便是财帛动人心作祟了。因为那些降临这方世界的仙界修士随身携带之物,俱都被天下各大世家大族与武道宗门教派所收藏,所以他在临走之前,是必须要做一回天下恶客的。
而在二十三年前,他请仲父将关中世家大族尽数诛灭,期间从各大世家大族中,收获很多仙界修士的随身之物,如今俱都藏于帝都宇中城,皇宫内廷的皇室内帑中。
他一想到那么多的宝物,即便如今已修炼至合一天人境界,他心中亦是泛起难平的波澜。那是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之情。
未知的,总是令人期待不已,他亦是如此。如今他就很期待,那些仙界修士的随身之物中,都有什么宝物。
不过,藏于皇室内帑中的仙界修士随身之物,并非是整个天下所有。帝都宇中城之外,大晟万里疆域之内,一些世家大族与武道宗门教派之中,亦有不少漏网之鱼。
他感觉这样很好,非常好,越多越好,多多益善。无论是何时何地何人,都不能阻挡他纵横天地,抢掠天下的勃勃野心,挡者,惟死耳。
转瞬之间,时至酉时,天色已然渐暮。
自辽东郡辽城至帝都宇中城,大约三千四五百里。即便以卫起兄妹二人如今的武道修为境界,亦是一路疾掠四个半时辰,方才在酉时正刻过后,步入帝都宇中城。
卫起与妹妹走在宇中城的宽阔道路上,感受着寒冬将去,暖春渐来的大晟帝都,二人心中各自有所感慨。
卫起心中所感的是,二十三年未曾回过一次宇中城,如今的宇中城,更显恢弘雄伟,城中子民亦是人人喜笑颜开,不见菜色。
也许是因为仲父这二十三年来,不断地出兵征伐漠北与西域异族,为大晟子民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民族自信心与国家凝聚力。
平民百姓是最复杂的,也是最简单的,是最不知足的,也是最容易满足的。一个国家除却应该令它的子民吃饱穿暖,更重要的是,还应该给与它的子民尊严,民族的尊严,国家的尊严,国民的尊严。
如今看来,仲父显然已经做到,并且做得比大父与父亲还要好。卫起心中自然欣喜,虽然他如今已不再是大晟皇太子,更不是大晟皇帝,但是他亦与有荣焉。
至于卫巧,她此刻心中感慨的却是,今年的宇中城中,好似比前几年又多了些新奇的小吃与玩物。虽然她如今已三十岁,但是她却依然有如十岁孩童一般,看见好吃的就想吃,看见好玩的就想玩。
兄长带去辽东郡辽城的金银,绝大多数都是被她吃掉玩掉的。而住在辽城的卫府中,虽然衣食无忧,可她却也不好要求辽州州府与辽东郡郡府太多。
所以她后来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每年举办一次“比武招亲大会”,但凡大晟武林与江湖中人,皆可参与打擂夺魁。但是若要参与打擂,需要先交纳比武金,用于接待天下武林与江湖的各路英才豪杰。
她本就容颜绝美,国色天香,加之武道修为境界高强,并且她的公主身份,也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流露出去,自然为天下武林与江湖中人所趋之若鹜。如此一来,她每年单单依靠举办“比武招亲大会”所得之金银,便足以富甲一方。
有时就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敬佩不已。惟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些苦了兄长,每年都要被口诛笔伐,声讨谩骂,甚至遭遇刺杀。
她每年都会将“比武招亲大会”最后的胜出者打残,若是逢人问及,那就是她兄长强迫她如此。若非如此,那名胜出者活不过三日,她兄长必杀之。
她都不敢在人前承认兄长是她的兄长,逢人问及,她只能说兄长是她的顽劣弟弟,自幼被宠溺,缺乏管束,向来无法无天,麾下死士无数。
她觉得她为兄长的人生,增添了许多美妙的色彩,可兄长却似乎并不领情,当真凉了她这一颗绝世美女之心。
卫起兄妹二人心中各怀感慨,漫步在宇中城的道路上。直至天色大黑,方才行至皇城未央宫南门,朱雀门外。
卫起向值守在朱雀门外的宫城禁卫军,出示他曾经的太子令牌,言与宫城禁卫军通传皇帝卫安。
一名宫城禁卫军百人队长接过卫起的太子令牌,其虽然不知当今圣上何时又有一名皇子,持有的还是太子令牌,但是事关当今圣上,也不敢怠慢,当即向值守在宫门内的宫城禁卫军通传。
如此等待近一时辰,朱雀门方才缓缓打开。一名皇宫内廷近侍跟随在一名冷艳贵妇身后,疾步向宫门外走来。
这名冷艳贵妇,自然就是卫起的仲母沐沛泠,时隔二十三年,她一眼便看到伫立在侄女身边的侄儿。二十三年未见,再见侄儿却还是如二十三年前一般模样,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虽然她早已听侄女说过,二十三年来,侄儿始终不肯与她和自家良人相见的原因,但是此刻真的看到侄儿仍然是二十三年前的模样,还是令她无法相信。
她也曾问过侄女,为何侄儿总是少年模样,无法长大,侄女告诉她,盖因侄儿作恶太多,天理不容,故而降下天罚。
她虽然不信,但是此时此刻,她心中却是为侄儿深感难过。难过侄儿无法长大,无法娶妻生子,无法传宗接代,无法享受人伦之乐。
虽然她也知道,侄儿武道修为境界高强,但是她心中仍是苦涩不已,在她想来,侄儿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苦难。
卫起见到仲母,起初心中还很是喜悦,可随后看到仲母那一双忧国忧民忧天下的美目,他心中顿时不自禁地感到一阵惊怵。相比有人嘲讽他的模样和身高,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他人的同情与怜悯。
卫巧见到仲母亲自出宫来迎接她,顿时开心不已,于是快步上前与仲母见礼问安。
待兄长与仲母见礼问安后,她便瞧见仲母秀眉微蹙,神色怜悯地看着兄长,似是欲言又止。她连忙拉着仲母的一只玉手,向宫门内走去,浑然不顾满面愁容的兄长。
半个时辰后,卫起与妹妹随同仲母,来到皇宫内廷乾安殿的寝殿中,仲父已然等候在此。
二十三年前,他便是自此处,迈出他的自由人生,也是作死人生的第一步。如今时隔二十三年,他再度回到此地,心境已然大有不同。
当他见到年逾五十的仲父时,心中难免泛起激动的波澜。仲父依然有如年轻时一般英俊威武,正如他也有如年幼时一般童真不减。
卫安见到侄儿,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中满是欣慰与喜悦,欣慰侄儿如今已然长大成人,喜悦侄儿如今武道修为境界竟然后来居上。
不对,好似侄儿并未长大成人,还是二十三年的模样。不过无碍,侄儿总会长大的,不过是长得慢些而已。
他并未如此刻的妻子一般双目泛红,喋喋不休,拉着侄儿的手,不停地问长问短,嘘寒问暖。虽然他心中此刻,也因与侄儿久别的重逢而喜悦不已,但他还是神色自若,静静地看着侄儿与侄女。
卫起一边耐心地应付着仲母的各种询问,一边在心中思量,该如何与仲父开口,言及带仲父与仲母一同离开这方世界之事。
半个时辰过后,卫起见仲母毫无停止询问之意,他连忙起身,与仲父言及要去皇室内帑中取些东西。
卫安闻言,自无不可,亲自带着侄儿离开寝殿,前往皇宫内廷的皇室私库。
卫巧见此,也要跟随,却被兄长命令留在寝殿中陪伴仲母,否则明日不带她出去玩。卫巧满心怨念,却只得听从兄长命令,乖乖留在寝殿中。
一个时辰后,卫起与仲父返回乾安殿的寝殿中。
他此刻已然拿到了他梦寐以求之物,那些此前曾收藏于关中世家大族中,来自破界降临这方世界的仙界修士随身之物。
只是他对于另一件事,想带仲父与仲母一同离开这方世界之事,却不甚满意。其实说来,那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他无法替他人的人生做选择与决定,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的仲父。
他虽然此前在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但是直到听到仲父平淡地开口拒绝之后,他心中仍是难免震撼。
都说世间权力有如毒药,令人欲罢不能,欲生还死,而对于至高无上的掌权者而言,长生不老便是致命毒药。古往今来多少君王公侯,只为那一丝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梦,甘愿为之如蚁附膻,如蝇逐臭,趋之若鹜,前赴后继。
可是仲父在听闻他所言之事后,仍是处之泰然地一口回绝,心中也许有思索,眼中却毫无犹豫。
他知道他无法改变仲父的想法与决定,他也不想改变什么,他只能尊重仲父的意愿。尊重一个凡尘俗世的至尊皇帝,尊重一个心比天高的武道强者,尊重一个安享天伦的丈夫与父亲,对于长生不老的拒绝。
这一夜,卫起兄妹二人在皇宫内廷的乾安殿中,彻夜未眠,与仲父和仲母秉烛夜谈直到天明。
翌日辰时,在乾安殿的寝殿中朝食过后,卫起兄妹二人向仲父与仲母告别。此一别,天荒地老,山高水长。
还未来及待仲父与仲母的儿女来见,卫起便拉着妹妹,迫不及待地告别仲父与仲母,出宫离去。
弘殷二十三年,二月十四,卫起与卫巧彻底告别了这座巍峨帝都,至尊皇城。
此后不久,大晟万里疆域之内,开始出现两名黑衣蒙面的雌雄大盗,不偷高门大户,专盗世家大族,顺便光顾各大武道宗门教派。
此雌雄大盗所盗之物,皆是各大世家大族,与各大武道宗门教派收藏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镇宅之宝、镇宗之宝。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这一对亡命鸳鸯、雌雄大盗自然也不例外。但是这一对是亡命凤凰、雌雄恶客,失手之后丝毫不慌,当即改偷为抢,气焰嚣张至极,却无人能治。
不过月余时间,二人便欠下累累血债,却又不伤及人命。凡遇武道高手,尽皆废掉丹田经脉;凡遇世家子弟,男者尽皆赐予天阉一脚,女者尽皆赐予毁容一刀。
经此一事,大晟各大世家大族,与各大武道宗门教派,俱都逐渐没落,后被取代。
七月余时间过后,这一对雌雄大盗渐渐在大晟销声匿迹,再无人得见其行凶逞恶。
半年多时间以来,这一对雌雄大盗共收获指环三十二枚,锦囊二十九个,各种仙灵之心头精血十八瓶。
卫起感受着身后沉重的行囊,心中的喜悦堪比得道永生,这是一种一夜暴富的喜悦。
他也不在意妹妹这一路上怪异的眼神,他此刻更希望,天上能够再掉下来一个仙人。
他发觉捡尸能发家,能致富,能踏上永生之路;能成神,能位仙,能与天道肩并肩。
大道孤独,漫路殊途,天上人间,捡尸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