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起抱着怀中的妹妹，轻声安慰着她，说着说着，二人又说及未来，卫起怕妹妹舍不得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上人生活，便只说想带妹妹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外面的人和事，看看外面的景和物，妹妹没有反对，也没有拒绝，但是也没有应允，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听他一个人在说。
不知何时，卫起发现妹妹睡着了，他想将妹妹抱到床榻上，但是又觉得不太好，怕打扰了父亲安息，也怕弄醒了妹妹，便抱着妹妹，看向安详地躺在床榻上的父亲，低声呢喃自语。
“阿父……这是孩儿最后一次来看望您了，最后一次了……
“阿父，其实，孩子尊您，敬您，爱您，但并无崇拜您，您哪里都好，什么时候都是一个老好人，可是您太好了，就好像没有缺点一样，这让别人怎么活呢？虽然您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但是每个和您相熟的人，都不免自惭形秽啊……您不该这样的，您活着累，别人和您相处也累，即便是与您毫无干系的黔首平民，都知道他们的皇帝孝顺，仁善，专情，重义，谦和，恭谨，勤政，明智，爱民，信人……
“您注定是一个守成的君主，而不是一个开拓的王者，仲父曾与您数次请命出征北疆和西域，讨伐匈狄与犬戎，可是您害怕劳民伤财，更怕将士战死，数次拒绝了仲父的请求，唉……这样难免会教仲父多想，会觉得您怕他拥兵自重，仲父后来便再也不提出征之事了，可是他也变得更沉默寡言了……孩儿知道您非常信任仲父，不然不会予他官职、兵权和爵位，可是您却又不教他大展身手，您真的懂得您的弟弟吗？
“阿母到底是如何逝去的，孩儿直到现在还是没有明白，他们都说阿母是因为宫内宫外的流言蜚语，导致她精力衰弱，饮食不欲，一病不起，抑郁而逝。可是孩儿不信，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因为几句别人私下里的说三道四、搬弄是非、颠倒黑白而离世，那阿母未免也太脆弱了，孩儿不信，可是孩儿再也找不到答案了……孩儿一直觉得有人想害阿母，可是却又想不明白，阿母一生与人无争，温柔善良，与您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暗害她呢？是为了后宫之主的位置吗？阿父，阿母的离去，与您也并非毫无干系，您也有责任的，您从未害过阿母，阿母却因您而死……就是因为您不出手惩治那些口出妄言、传播谣言之徒，阿母才会病得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啊……
“孩儿越长大，越希望不是您的儿子，孩儿曾无数次想，若孩儿是仲父的儿子该有多好，可是仲父终究是仲父，不是阿父……您从来只会给孩儿讲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您所谓的天道至理，只会教孩儿看那些儒法黄老的无用之书，您所谓的名家经典……
“大父在时，会经常给孩儿讲故事，讲他从小到大的所有经历，讲他抵御异族，结识大母，勤修苦练，叱咤武林，孤身刺秦，威压江湖，建国立业，吞灭番邦，屠戮黑龙，诛杀高手，纵横四海，扫荡六合，吞八国诸侯，亡暴秦霸业，登天下至尊，开盛世王朝，就连他纳妾之事都不曾避讳孩儿……
“而仲父虽不善言辞，却会教孩儿武艺，孩儿想学武功，可仲父不准，他说孩儿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不需要武功高强，练武只是为了强健体魄而已……结果呢，他修的是武道，炼的是武功，而孩儿呢，只会些花架子的武术，依孩儿看，这武术更像是为娱戏看客所习之艺……
“其实大父并无心至尊之位，皇帝之权，他前半生失去了曾祖父母，后半生却失去了自由，即便他武道修为高强又如何，纵然他当世无敌，举世无双，天下第一又如何……其实孩儿知道大父更喜欢仲父一些，所以他并未立仲父为太子，甚至连兵权和爵位都剥夺了，大父其实就是想要给仲父自由的，他知道待他走后，您一定会善待仲父的，其实大父也是有些自私的，或是私心，毕竟是小儿子嘛……
“至于您……其实您是一个好儿子，孝顺懂事，恭谨知礼，温和善良，从不违逆大父的意愿，但是偏偏如此，大父反而更喜欢仲父，也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您若是知道，心里会不会难受……不过，您还真的适合做一个皇帝，还能做一个好皇帝，可惜，您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至少孩儿是这样想的，您以为您以为的就一定是别人以为的，您想着您想着的就一定是别人想着的，其实，您这样的人，最是可恨，哈哈……阿父莫怪，孩儿只是有些不吐不快，反正您也不能反驳，更不能起身教训孩儿，那孩儿就当您默认了，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即便您登基做了皇帝，失去了自由，其实大父也一定希望您可以活得自在些，大父就没有您这么勤政奋事，没有您这么忧国忧民，没有您这么尊臣重士，也没有您这么专情重义，但是至少大父没有您活得这么累，即便他已离去多年，谁又敢公然指责他半句话呢？不过，毕竟大父是开国皇帝，他的威望权势是您所不能比拟的，但是，您终究还是没有做到大父对您的期盼，作为一个父亲而言，即便是他离去了，大父也定然希望您能好好活着，岂料想，您这个大父的好儿子是个痴情之人，比大父还要短命呢……
“大父失去了曾祖父母，也失去了自由，又失去了大母，后来也失去了自己，现在又失去了他的长子……
“从小到大，孩儿从未真正的开心过，其实孩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直到大父走了，阿父您登基做了皇帝，整整三年从未出过这皇宫，就连内廷都很少出去，虽然您做太子时也是个闷葫芦，只知道整日读书，求策，请教学问，经年足不出宫，但是不想出去和不能出去完全不同啊……孩儿渐渐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无非只是一个简单的自由而已，孩儿并非是那大奸大恶之徒，无法无天之辈，孩儿只是想出去走走，出去看看啊……
“孩儿年纪越大，就越是害怕，怕有一日也与您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然后再将这轮回交予子孙后代，教他们也重蹈覆辙，这样便能延续我们卫氏家族的万世霸业了，那些朝廷众臣说这是祖宗基业……可是，阿父，您有没有问过孩儿，孩儿想不想要继承这祖宗基业呢？
“有所得，必有所失，而有所失，必有所得。现在阿父您走了，孩儿即将得到这万里江山的至尊权力，可是孩儿却要失去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了，虽然孩儿从未拥有过它，但是孩儿终究是大父口中那个不听话的‘熊孩子’，这一次，孩儿要令您失望了……”
卫起低声地呢喃轻语着，说着说着，已然泪流满面，他不想拭去眼角和脸上的泪水，因为他发誓，这将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流泪，今日过后，他将拥有一个完全不同以往的人生，他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路。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会通向何方，一路之上会有何阻挡，但是他不怕，即便是未能走到路的终点，即便是遗憾而死，甚至含恨而终，他亦无所畏惧，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惟余怀中安睡的妹妹，和自己无限向往憧憬的自由。
卫起眼含泪水地望着床榻上的父亲，轻声地自语道：“您为孩儿取得表字，孩儿记住了，但是孩儿注定要令您失望了，孩儿无法‘隆盛世起乎旧墟，建功德立于新天’了……孩儿会独立而生，自由而活，孩儿会做一个自由之人，自在之人，自强之人，自信之人，自重之人，自律之人，自卫之人，自立之人，自尊之人，自爱之人，自我之人，自己之人……
“所以，请原谅孩儿的不孝，这是孩儿第一次违逆您的意愿，也是最后一次，正如您没有做到大父对您的期盼，正如这是孩儿最后一次来看望您了，最后一次了……
“至于巧儿，我只想说，她不仅是您的宝贝女儿，也是我的至亲之人，是我惟一的妹妹，更是我在这世间惟一的念想……所以，您可以放心了，我会用生命，用自由，用尊严来保护她，自此以后，她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不再是大晟王朝的长公主！但是对我而言，她永远都是我的小公主，无关身份，无关地位，无关权势，只因为她是吾妹，我会令她成为这世上最开心、最快乐、最幸福、最幸运、最自由、最自我的女子！
“多年以后，儿子也许会渐渐淡忘您的音容笑貌，但是儿子会永远记得您，正如儿子会永远记得大父、大母和阿母一样！
“儿子不需要您和阿母在天之灵保佑，我的命运，由我自己掌控，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活着，我永远不会掌控他人，但是他人也永远休想掌控我！
“您和阿母只要照顾好自己便是了，若是寻到了大父和大母，您可得做好挨揍的准备，哈哈……”
卫起言毕，抱着怀中安然入睡的妹妹，缓缓地站起身，虽然此刻他浑身无力，腿脚酸软，但是他竟感到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的轻松，好像脱去了桎梏在身多年的沉重枷锁一般，他很庆幸自己的决定，他知道，他此后一生都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卫起抱着妹妹，伫立在寝殿内的床榻边，望着身著玄黑色、其上绣着金丝龙纹的皇帝丧服，容貌安详和煦的父亲，他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半晌，他最后狠狠地望了父亲的容颜一眼，转身迈步向寝殿外走去，不再停留，不再回头。
“孩儿走了，儿子走了，我走了！永别了，吾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