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至凡曾一直认为自己是疯子。
就算不是疯子，识海内那几十道癫狂嚣张的残影也能把他逼疯。
一切都是源自那场再普通不过的炼气课。
……
和东胜妖洲被凤凰一脉完全统治不同，中土之地从未真正地出现一位一统人族的帝王，大大小小的国度能有几十个之多。
大国忙于抵御极北魔族、东胜妖族、南荒兽族、西芦灵族这四个外族的入侵，还要解决时不时出现的“裂痕”问题，已然是疲于奔命了。小国更是自顾不暇，光是突然从“裂痕”中降临的域外邪魔就能对它们造成灭顶之灾。
本是相安无事、唇亡齿寒的关系，但自从二十多年前成国女帝继位后，情况急转直下。
这位女帝野心勃勃，妄图一统中土大地，对此她不仅说动了境内超然世外、从不参与国度纠纷的龙虎山、光净明堂等顶级修真门派入世，更是开创了全民修行的先河。
凡成国子弟，十岁以下者均可去附近县城学习炼气法门，十六岁以下炼气境大圆满者均可去州郡参加神启筑基。不收所有的费用，包食宿还发路费，朝廷甚至愿意消耗宝贵的触媒法宝只为给他们提高被上位神明垂青的概率，筑基成功获得神明青睐赐福的当场可以去都城进修深造。
朝为布衣郎，暮登天子堂！
这一下子打破了世家教派对于神明修行体系的垄断，除开少部分继承高位神明力量的不受影响，其余门派和修行家族人人自危。朝中反对者更是不胜枚举，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去培养这些完全没有基础的平民是极其愚蠢的行为。
世家子弟因为神明荫蔽、天资遗传的缘故，每三四人中便有一人能筑基成功成为神仆，且相应神明几乎都是来于同一神国，便于家族长辈进行指导和资源利用。就好比周家子弟筑基觉醒的均是火神之力，阮白春出自乐神世家这样，不同的仅仅是神明强弱和其赐予的能力变化。
而修行门派祭祀的要么是低位香火神灵，此等神明以信仰为食、来者不拒。但能力太弱，上限太低，很难发展壮大成为一方霸主；
要么和高位神灵保持了几千年的合作，宗门成了帮神明挑选天资卓越之徒的筛子，而神明也不再往别处投影视线寻找信仆，如此便形成了神明体系的垄断。就比如龙虎山的神霄清微雷法便来自神霄玉清府的南极长生大帝，他是元始天尊的元气化身之一，雷部众神之力皆出于他，为众神法源，除龙虎山之外别无二家。
如此，普通修行者的晋升通道几乎被堵死，世家和教派瓜分了绝大多数的上、中位神明，要想获得入场券只能签下卖身契，下位神明的实力又不足以让普通修士打破这一僵局，而高手的培育累积又反哺回去使得世家宗派占据了更多的资源形成了恶性循环。
强者愈强，弱者恒弱。
女帝想要不受制于人培养自己的势力去征战天下，而朝中大臣觉得修士在优不在多，世家子弟那么多好苗子你不要，非要花那冤枉钱。
花费大量资源培养普通人，十人出一个低等香火神明、百人出一个中等赢弱神明、万人出一个可堪培养的上位神明，何必呢？
拿这些资源用在刀刃上不好吗？
有现成的不吃却另起炉灶，不就是怕控制不了世家和教派地位不稳吗，不就是野心勃勃想有自己的力量一统中土吗，不就是怕为他人做衣裳吗。
但成国不是你唐梦如一人的成国！更不是那些底层愚民的成国！
这江山是我们世家抛头颅洒热血一起打下来的！镇守四方、统御万军的是谁？
这国度是我们超然教派威慑保护的！击退域外邪魔，保卫一国安宁的是谁？
离开我们的力量，靠那些随便就能被煽动的愚昧百姓，早就被别国吃的骨渣子都不剩了！
我们打下了基础、弄好了框架、定好了游戏规则，一切安稳又自然，国家欣欣向荣实力强大，你却想坐享其成摘桃子，这谁能答应？
更何况你本不过是先帝一时兴起临幸宫女产生的皇族庶女，连进祖庙祭拜的资格都没有，最好的结局不过是被当作和亲对象远嫁南蛮土司。
靠着色相攀附江欲燃那泼天恶首双修提升道行，又最后临阵倒戈重伤于他获得龙虎山、光净明堂、素心教等宗门的支持。
装作柔弱好控制的模样被世家推举登基，却在成为女帝不久后就展露野心。
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反复无常、阴险毒辣，太令人不齿了！
于是乎，成国内打着“成唐正宗”、“打倒女帝”的旗号进行造反活动的世家门阀无数，但在诸多门派的帮助下都未能动摇女帝根本，最多霸占着几个州郡做个土皇帝。反倒是随着时间推移让她把全民修行计划艰难地推行了下去且小有成效，涌现了一批对她死心塌地、天赋不俗的修士。
可以预见的是，随着自身掌控实力的不断膨胀，女帝迟早在龙虎山等地的暗中支持下腾出手来消灭叛军。
再然后就是整备军务对外战争了。
其余各国风声鹤唳，噤若寒蝉。
穷则思变。
他们也纷纷效仿成国女帝推行全民修行，但没有一个有着女帝的手段和魄力，无一例外因为世家和宗门的干预成为形式工程。
肖至凡所在的赵国毗邻见止山那头的东胜妖族，有着生存危机的同时，也因为两族的贸易往来和神明体系交流，发展迅速，在中土大陆上能排进国度实力的前五。
但仍是如此，赵国的培育状态也是只教不管，十岁以下的儿童均可去城主府内集中学习炼气修行法门半个月，有吃有住，结束后还给父母发一笔银子以资鼓励。
此后便没了下文。
这在平民眼里不是改变孩子人生轨迹的机会，而是单纯的慈善活动。
别搞笑了，那些仙人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我家儿子啥情况我还不知道吗，鼻涕流到嘴边都不去擦一下的主儿，能有啥指望啊，去城主府呆半个月给家里省点口粮就行了。
肖至凡也是抱着混吃混喝的心态进了城主府，对一个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孤儿乞丐来说，有个不愁吃喝冷暖的地方就是天堂了。
课堂上，一个卡在筑基中期无法突破的老夫子修士给他们讲解炼气法门。肖至凡因为没有和同伴一起，被孤立在墙角边坐着，眼瞅着别的孩子追逐打闹，自己好生羡慕。
无聊至极又不能早退，肖至凡只得认真听课，臆想自己天赋异禀一步登天。
顺着夫子教的法门打坐冥想，吸气纳入丹田培育激活自己的元气海。肖至凡逐渐入定吐纳，意识模糊不清，只感觉体内丹田处躁动不安，炽热难忍。
自己腹部宛若一个漩涡，无法控制似的鲸吸牛饮，源源不断地吸收周围斑驳的元气。而丹田则成了高温熔炉，锤炼提纯元气，剔除杂气，针尖大小的黑色元气海一点点成型。
肖至凡腹痛难忍，豆大的汗滴从脸颊上滑落，他感觉有人在自己的丹田内插了一把利剑，疯狂深入搅拌，身体要被撕裂成两瓣了。黑色元气海急速膨胀又被抽走元气瘪了下去在丹田内乱窜，它想要突破身体的束缚逃逸出去。肖至凡疼得泣涕横流，在地上打滚求饶，众儿童吓得目瞪口呆，以为他鬼上身了纷纷被吓哭，顿时场面乱成一团。
肖至凡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怪异癫狂地嘶叫呐喊，那是重见天日的兴奋和激动。他再也忍不住了跟着嘶吼出来，突然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被扔出城主府像条死狗一样躺在街上，没人愿意帮他一把，都把他当做瘟神绕着走。凄寒的雨水浇在少年的身上，他看着天空蜷起身子，只觉得很委屈泪如雨下。
“别…哭…”
一道嘶哑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耳边呢喃。
肖至凡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底毛骨悚然，赶紧起身环顾四周，见到街上空无一人后才疑惑地找了个街角重新坐下，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我…教…光…暖和”
“你是谁！”肖至凡状若疯狂，四肢伏在地上瞪着双眼左右巡视，“你给我出来！装神弄鬼算什么好汉！”
“我…识海…孩子”
肖若凡愣住了，识海？他赶紧盘膝坐好，气沉丹田意识放空，内视自己的身体。
针尖大小的黑色元气海并没有消失，它归于平静呆在丹田中央！这说明自己确实吸纳了元气入体，只是不知因何出了岔子才疼得晕了过去！
自己肯定是很有天赋的，完全有着翻身做修士成为人上人的可能！
肖至凡顿时激动不已，控制意念小心进入丹田内游荡，刚想靠近元气海查看一番却被一股恐怖的吸力牵引，意念一下子飞进了元气海中沉沦。
现实里的肖至凡身形一僵，直直得倒了下去，摔起一阵水花。
意念再次苏醒时，他已经来到了一座宫殿内，此地漆黑一片看不真切，但气势极其宏伟壮观。他背靠一根雕龙画凤的柱子缓缓爬起身，打算仔细探查一下这里。
“孩子……”
那道诡异的声音又在他背后响起，肖至凡寒毛立起，猛地扭身一拳挥出，却没想打了个寂寞，身形踉跄跌了下去。
柔光亮起止住了他跌倒的身形，肖至凡稳住身子看向面前闪烁不停的黑色残影，虽然内心无比害怕但却没感到一丝恶意，那种温柔呵护、小心翼翼接触的样子就像是…
母爱？
“光…”
那残影讨好似的游荡在他身边，隔空抓着少年的手举起，一团圣洁明亮的光球在他手指上浮现舞动，不仅驱走身边的黑暗还给少年带来了温暖。
借着光球肖至凡也勉强看清了残影的样子，它只有残破的上半身，锁骨以下空荡荡的，面容还没能形成五官漆黑一片的，还在不断地闪烁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这里是哪啊？”肖至凡惊奇地看着手中的光球，甩着手指玩个不停，那光球也上下纷飞如同翩舞的蝴蝶。
“…神…殿…”
“神殿？这里是神明大人们住的地方吗？”肖至凡眼冒金光无比激动，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问道，“我不会已经死了上天国了吧！”
“不…神…殿…”那残影有些急躁，围着肖至凡旋转个不停。
“你为啥出现在我的元气海里啊？”
“创…造…”
“算了，当我没问，你话都说不全。”肖至凡一摊手，无可奈何，那残影估计是新生的，自己问也是白问。
“时间…走…”
啊？还在肖至凡疑惑的时候，天旋地转的晕眩感传来，他眼前的宫殿崩塌毁灭，一点点成为灰烬飞舞，那道残影凑近他的额头亲吻了一下。
“孩…子…”
……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了，少年只觉得那段回忆似幻似梦，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自己进入到了神国内，还遇到了个很温柔善良的鬼魂？
他举起手指，指尖的光球消失不见，一切了无痕迹……
他隐隐感觉那发生的一切一定是和自己炼气修炼有关，不管怎么样都要坚持修炼下去，去进入神国了解更多元气海内的秘密。
之后每次吸纳元气入体肖至凡都入定用意识触碰元气海，但一切都如泥牛入海，做着无用功。
不管他吸收炼化了多少元气，针尖大小的黑色元气海始终没有变大运转，毫无反应令人失望。
有段时间肖至凡都怀疑自己身体是不是个漏斗，进去的元气在丹田内游荡一圈又从毛孔中流出去，自己根本不是修炼的料。
但他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每晚都修行炼气到身心俱疲才沉沉睡去。
两年后，他又一次在意识朦胧中进入了神国，熟悉的柱子熟悉的黑色空间，这一次神国更加具象，甚至能隐约看到远处神座的轮廓。
只是这一次出现陪伴他的是个新的残影。
它更加支离破碎，只有一个头颅连着一条手臂，话也不会说，只能阴森地怪笑。
一年后，识海里出现了新的残影，之前那个也逐渐被填充修补好，有了赤裸健硕的上半身，手中也出现一把开山巨斧的抓柄，正耀武扬威地朝着他跳着奇怪的舞蹈。
肖至凡有些明白了。
自己吸纳进元气海里的元气全部被用来生成和修补残影了，目前看来没有啥用处，反而搞得自己修为停滞不前。
十年来，他体内出现的残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具象，而且他也能控制自己意识主动沉沦进入神国。
他经常在半夜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残影思考它们存在的意义。
他也想知道自己身上的秘密是天然形成还是哪位神明做的局。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无法筑基便会输掉这场打赌，面对周家的疯狂报复自己和师父一定活不下来。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肖至凡在神国中认真看着身前几十条残影，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东西，但现在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残影们炸开了锅，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诡异地笑声充斥在神殿内。
肖至凡静静地站着，神情凝重，等候残影们的抉择。
道士残影被众人推了出来，他踉跄着在大殿内走来走去，似乎有些不安和羞涩，而后下定决心拽着肖至凡的手臂走向神殿深处。
身后残影们的笑声更刺耳了，互相闹成一片，场面癫狂怪异的很。
越往前走黑色雾气越浓厚，肖至凡已经看不清身边的状况了，只能被动地跟着道士摸索着朝前走去。
道士突然停了下去，害羞地看着少年，举起酒壶似乎想给他喝一口，又发现自己只是个残影没有实体，尴尬的挠了挠头。
他像长辈一样拍了拍肖至凡的脑袋，而后把他猛地一推，猝不及防下少年跌坐在身后的石制神座上，刚回头看见座椅上刻着“诛邪”二字便头疼欲裂，无数的记忆碎片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脑子里。
云雾环绕的山峰、白胡子老道、符箓、雷电、桃木剑、美酒、和尚、凤凰、兄弟、神明、战争、血肉……
一切都如过眼云烟、镜花水月
现实中，肖至凡缓缓睁开眼睛，紫色光芒逐渐消退，雷蛇在他手指尖穿梭跳动。
身上的衣服被神霄清微雷灼烧得焦黑黏在皮肤上，周围的土地也被雷击的坑坑洼洼。
阮白春、裴北枝、赵别鹤神情无比愕然地看着他。
一念之间，
已然筑基。
九霄神雷，
荡魔诛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