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围陈郡三百日,关东仍岁无耕,人饿倚墙壁间,贼俘人而食,日杀数千。贼有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
史书上对吃人的记载不少,读过此段的读书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可对于吃人这两个字,没有经历过,亲眼看见过的,即便是读了再多的史书,又有什么用?
顾泯也读过那么多史书,对所谓两脚羊,易子而食这样的词汇,也不算陌生,可真当这一幕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顾泯还是感到了无比的震撼。
他呆呆的看着那个大瓮,甚至有了些想要呕吐的感觉。
他感觉很难受。
那些围城士卒不会攻城,这里面士卒,会因为缺少粮食而生生饿死,到时候破城便显得轻而易举。
顾泯知道这是战争的残酷,却还是一时间不能接受,他呆呆的看着那大瓮,看着里面的水开始沸腾,看着有肉香飘出来,看着那锅汤里的肉块甚至因为熬煮的时间太长,而变成了肉糜。
然后有人提着一筐碗,开始给在大瓮里盛出肉糜,开始分发。
顾泯来到一个同样是很虚弱的士卒身侧,看着他端起碗,然后面无表情的喝了进去。
他喝得很快,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按理来说,已经饿了这么多天的人,见到这么一碗肉糜,怎么都会有些反应,但是他们没有,或许是因为这肉糜是自己袍泽的身躯,所以不愿意多作反应。
吃人是为了活下去,活下去是为了守护家园和亲人,自己的亲人,还有袍泽的亲人。
虽然谁也不愿意吃人。
顾泯走到城楼上,看着城下黑压压的敌军,想着如果自己就在这里,能做些什么?
只怕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尤其是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更是如此。
相比前两次,这一次他们的处境更难,或许就真是没有转机了。
但是顾泯也知道,当这场战事结束的时候,这座城即便破了,也只会是一座死城,只怕里面也不会有半个人还活着。
这让顾泯想起了之前在大能洞府里,看到的照天城。
那座城也是被围了很多日子,也是发生过吃人的事情。
但此刻眼前的场景,只怕要比照天城那一次,要更惨烈。
站在城楼上,顾泯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他很希望,在那片原野尽头,忽然冒出无数骑军,将围城之敌尽数斩杀,以解此局。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顾泯的想法,也或许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发展的,在他的视线尽头,真是出现了这么一支骑军。
人人衣衫褴褛,像是之前经历过一场大战,但还是不远万里,来了此地。
他们的眼里散发着疯狂的意味,就像是饥饿的野兽,十分可怕。
濒死的野兽并不可怕,最可怕便是这样距离死亡还有一段距离的野兽,因为为了活下去,他们会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因为不能生,便是死。
在生死的抉择下,不管是谁,都会拥有强大的力量。
那些骑卒,在远处勒马停下,遥遥看着此城,片刻之后,开始了冲锋。
那些骑卒已经十分疲倦,所以连厮杀声都没
有了,冲到城下,开始战斗也只是沉默地挥刀。
一个又一个人倒下,有的被战马踩成了肉泥,那么来年这片原野,应该会更肥沃。
顾泯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场大战,看着一个个人在他面前死去,看着那支骑军的数量越来越少。
但在这个时候,他们总算是冲杀到了城门前,城门打开,不多的骑卒涌进城里,剩下不多的骑卒,在城门关上那一刻,继续朝着城外的大军冲去。
他们去当然是送死,但除去送死,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慢慢的天黑了,城外又安静了。
损失了差不多一半的骑军入城,但入城之后,不就又是和之前本就在城里的一样了吗?
有什么意义?
顾泯不清楚,他只是看了看明月,有些感慨。
很快,天便亮了。
城头那个大瓮还在,故事还在继续。
此后每隔几天,就有一支骑军杀进城来,那外面围困的大军,竟然一次都没能拦下,也或许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想过要和那些骑军死战,本来这就是个围困之局,能够兵不血刃,那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这现在的局面,很可能就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将对方全部兵力聚于此处,然后一举歼灭,或许才是这场战争的真正要达到的目的。
但顾泯看到这一支又一支的骑军进入城里,心里却是有着什么东西在滋生。
或许那就是希望的萌芽。
又过了很多天,城里的守军数量已经很可观,要是他们此刻选择突围,依着顾泯来看,也会有很大的可能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
只是很显然,他们如果是为了突围出去,最开始那些骑军就不会来此了,很显然,他们来到这里,为得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顾泯隐隐觉得,这会是一次足以改变什么的战争。
但具体是什么,他现在还说不出来。
时间就这样过去,有一天早上,顾泯看到城里的守军将最后的口粮都拿了出来,那些都是之前进城的士卒带进来的。
其实也不多。
但好歹也能一人有一口。
然后一如既往,有些士卒在城楼上守着,更多的士卒则在城里随便找了个地方,有鼾声响起。
很多人睡去。
正午之后,原野里响起了一阵沉重的马蹄声。
有一支骑军出现在天地之间,沉默无比,但人人眼里的战意冲天。
当这支骑军出现之后,城下的那些军队终于生出了变化,随着战鼓声响起,这些士卒将前来围剿,原来他们一直等得就是他们。
这应当是一场决战,是双方都把家底都拿在台面上的一场战争。
但最后的谁胜谁负,其实很不好说,一方胜在人多,另外一方的士气却要高涨许多。
不出所料,在那支骑军被围之后,这座城城门大开,城里的守军倾巢而出,一场真正的大战现在开始了。
不管再怎么精妙的战术,也不管是什么谋划,谁占了先机,谁失了地利,现在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事情是,最后谁能取得胜利。
看着城下如此地狱一
般的场景,顾泯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沉默的看着这场战事,想着之后的结果。
厮杀声渐渐的消失。
顾泯睁开眼睛,又回到了甬道里。
他看着眼前的玉石。
玉石上的图案,表示着这一战,的确是他们赢了。
但依然是一场惨胜。
顾泯朝着前面走去,接下来出现在他面前的玉石,上面的故事就要平淡许多,在那场大战之后,这支部落虽然是惨胜,但已经将敌方的主要军力消耗了,此后的战争,便是连战连捷。
然后玉石上有这样一个图案。
一群大臣,在一座大殿里,拥护着一个中年男人,坐上了王座。
一旁的史官记录着这一幕。
一个大大的宁字,出现在玉石上。
顾泯之前便猜到了,此刻看到这个宁字,便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这些图案上描绘的事情果然就是宁国建立之前的故事。
大宁王朝一统世间之前,只是一个小国,而即便是建立这么一个小国,都不容易,至少对于大宁王朝的先辈们来说,真是可以用披荆斩棘来形容。
宁国建立,这是大宁王朝一切的起点。
顾泯抬眼看去,眼前依然是一眼望不到头,还有很长的路,如果这甬道里就是描绘大宁王朝过往的历史,那么这里只是个开头,而后还有很多精彩的故事。
也是悲壮的故事。
顾泯喃喃道:“世上无易事。”
光从那一场围城之战来看,如果宁国的先祖有半点怯战之心,都不可能会有之后的宁国,也更不可能还在之后,有着那一座一统世间的大宁王朝。
想着之后要见证大宁王朝的兴起,顾泯也难免有些激动。
关于大宁王朝,再也没有人也没有故事能比帝陵里的壁画更真实了。
朝前面走去,很多的玉石并没有将顾泯的心神引到图案上去,那些记录着过往历史的玉石,并不是每一个都那么波澜壮阔和难忘。
宁国建立之后,有过很多年的弱小之期,土地被邻国所侵占,自家的公主不得不派出去与别国和亲,一度是忍辱负重。
直到数十年后。
有个读书人来了照天城。
站在城门口,转身看着这座照天城,顾泯感慨这座后世的雄城,此刻尚没有扩建,只是一座小城而已。
城门也不算是宽大,可此刻文武百官,和宁国的皇帝,都站在城门外,等着一个人。
顾泯知道他们要等的那个人是谁。
这一段历史,他在史书上看过。
宁国积弱,国力衰微,百姓遭欺,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数十年,直到那个读书人来到照天城,历史才翻开了新的一篇。
顾泯和那位宁国皇帝一起守在这里,看着官道尽头。
百官更是翘首以盼。
很快,有一架牛车出现在众人视线的尽头。
牛车简陋,那头拉车的老黄牛迈着悠悠的步子缓缓而来。
车上有个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