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满怀心事,独倚危楼,不信人间别有愁。
“汝年尚少,大有可为,何必拘泥凡尘,闷闷不乐?”
就在刘懿心愁泛滥之时,一颗白头悄然出现在刘懿身侧,老赵遥衣裳素洁,精神矍铄、意气风发地对刘懿说道,“江瑞生一个小小的长生境界文人,竟让‘曲州三杰’之首刘权生的儿子畏首畏尾、萌生退意了?”..
“那倒没有!”
刘懿轻揉微红的眼眶,一脸苦笑,道,“晚辈虽然不惧强敌,手下将士亦悍不畏死,可赵老您也瞧见了,观我阵中,最强者无非破城境,哪里来的资本去豪夺江瑞生性命呢?”
说罢,刘懿低头喃喃自语,“用我手上现在这支平田军去对付江瑞生,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你说你不惧强敌?你说平田军悍不畏死?哈哈,不一定吧?”
赵遥一连三问,而后再问,“你若不惧强敌,怎会颤抖哭泣?平田军一刀未挥,又怎知兵卒精诚呢?”
老赵遥的话,如一盆冷水,狠狠浇在了刘懿头上。
刘懿本想反驳,可转而低头不语,因为,赵遥说的,是实话。
“哈哈!来来来,老夫给你讲个故事,或许对你有所启发。”
赵遥拉着刘懿左腕,并肩坐在了石阶之上,檐牙兽头凌处、小雪微微,两人对月而谈。
“小将军可知老夫为何不怕江锋?”老赵遥转头问道。
刘懿努了努嘴,心想:老爷子你不招灾不惹祸,又有侯爵和境界加身,江峰自然不会也不敢把你怎样。
但是,他口上却说道,“赵老爷子是从死人堆里、血与火中走出来的沙场宿将,比起江锋更加老练成熟,自然被江锋所忌讳。”
“老练?成熟?”老赵遥摇头一笑,“比老练,我能比过江家的老家主江苍?比成熟,我能比过方谷赵家的赵于海?他江家连赵于海都不放在眼里,我宣怀赵家在他江家眼里,是个屁!”
刘懿咧嘴笑道,“或许是因为您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江锋害怕拼个两败俱伤?”
老赵遥纵声大笑,“曲州江氏,门客无数,铁骑数万,坐拥两犬、两狼、一鹰、一蛇庞大下属,只要灭掉了方谷赵家和南方苟延残喘的老牌八大世族,他江家便是实打实的曲州王。我宣怀赵氏在他江家面前,连光脚的都算不上,只能算人家脚下的一支枯草,他只需要轻轻一踩,我便倒下了!”
刘懿挑眉,“那是为何?”
“想当年啊!宣怀候坐拥千里之地,统领六军、带甲十万,麾下致物境界的将军便有三人,江锋与其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刘懿恭维道,“到最后,不还是败在了您的手里嘛!”
赵遥摇了摇头,深思绵长,“当年老夫白手起家,上无双亲、下无妻女,了无牵挂,一心助圣平乱,更期刀兵封侯。”
“那宣怀侯则不同喽!自从他被先帝从宣怀王削成宣怀候后,每每出行便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想裂土封王却前怕老虎后怕蛇,迟迟不决,起兵谋反本为秘事,却硬生生被宣怀侯搞得满城皆知。可笑!可悲!可怜呐!”
刘懿认真地道,“谋大事者,最忌讳瞻前顾后,强如百年前四世三公的袁绍袁本初,到最后也落得个兵败身亡的下场。”
赵遥洒然一笑,仰望茫茫星夜,悠然道,“当年,听闻宣怀候阴谋逆德,意图借国内空虚之机自立为王,就在他起兵前夜,老夫拉起宣斧门草兵百余人,趁夜翻入宣怀城,先捆了那宣怀县令,又缴了郡卫长的兵符,当即令郡兵们把守城门,不得任何人进出。老夫则带着百余名草兵,贯以为民请命、诛杀国贼的大旗,直叩宣怀侯府,叫嚣府门,捉拿元凶。”
“后来呢?赵老定是势如破竹了吧?”刘懿问的恬淡从容。
“欲做极品美玉,定从烈火中锻来。刘小将军,想要成事,哪里那么简单啊!”
赵遥轻轻拍了拍刘懿肩胛,闷头道,“宣怀候探得我仅带百余人叩府拿人,勃然大怒,当即派遣手下骁将前来会我。老夫那是也是天不怕地不怕,手拎双斧,与那厮拆了二百余招,卖了个致命破绽后,终于将其剁成了肉泥,覆其军、杀其尉。宣怀候再派人来,老夫再次挑灯续战,将其杀退,并令属下四处摇旗呐喊,虚张声势。”
刘懿仰望星辰,“华兴郡的人都说赵老爷子是武曲星下凡,今听赵老爷子推心置腹,果不其然也。”
老赵遥呵呵一笑,道,“我也算钻了宣怀侯的空子,当时宣怀候的大多雄兵强将多在外谋事,府内仅有几百府兵把持,老夫杀退了宣怀侯两轮兵马,停斧叫门,声音不绝于耳。当晚凌晨,忽闻宣怀候府内战马嘶鸣,老夫料此当为宣怀候出城寻兵的哨骑,遂借身堵门,扼其出路。哨骑难出府门,无奈之下翻墙与我厮杀,亦被老夫击溃。天光近亮,宣怀侯终于按耐不住,尽锐出御,率全部人马与我决战。啧啧啧,那老家伙也是个妙人儿,两军对垒竟还带着美妾在侧,当真以为自己风流无双否?”
“怀揣必死之心,以一敌百,赵老真大丈夫也!”刘懿听到这里,由衷赞叹。
“那一仗啊!老夫身中二十八刀,终于杀退了府兵。被兄弟们在死人堆儿里寻到的时候,还有两柄刀插在大腿和小腹。家老赵瑕劝我回去,我深知此若回还,定会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坚决不撤。若非后来医治及时,呵呵,也就没有今日的宣怀伯啦!”
老赵遥思虑远飘,轻声道,“当时失血甚多,只觉着天旋地转,身形乱晃,但那时年少,血气方刚,不蒸馒头争口气,便用短棍怼着椎间,直愣愣地站在宣怀府门口儿。宣怀候那老鸟,终于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也没敢出来挑衅。可怜宣怀候坐拥中原腹地,最后却没有踏出他的候府,郁闷而死。”
赵遥话不多,极简,可从字里行间,仍能感受到当晚一战的血雨腥风。
那时的双方,都在憋着一口气,宣化候在等着赵遥死,赵遥在等着宣化候降,最后,不甘心默默死去的赵遥,活了,也赢了!
“那天晚上真是悬妙呢!临近十条街的老百姓,纷纷点着灯、开着窗,躲在屋里欲言又止,像看傻子一般盯着我等。直到赵瑕把宣怀侯的脑袋别在我裤腰上的那一刻,他们仍不相信,我会是最后的胜者。”
老赵遥轻理白鬓,朗声大笑,久久不息,当年的腥风血雨,当年那些嘲讽之人的无知与无礼,都在这一笑里,泯灭不见了。
“小将军,之所以对你说起老夫的陈年旧事,并不是吹嘘老夫有多么神勇,而是想告诉你,世上少有一边倒的胜利,许多人的成功,往往源自心里的那份执着和不甘,那是对命运的执拗与抵抗。吊着一口气儿别松开,事后你就会发现,其实你距离成功,你只差了一线而已。”老赵遥苦口婆心。
刘懿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这一番唠叨的弦外之音,原来,赵遥是在给自己填火加油呢!
刘懿心神稍定,立刻拱手答谢,道,“前辈谆谆教诲,晚辈受教终生!”
一番交谈之后,赵遥和刘懿一老一小继续坐在台阶上,出神观天,寂寞无语,当此时,赵门虚掩半麓、高林遮敞华榱,深陷一片寂静之中,刘懿不再端坐悒悒。
“赵老,您觉得晚辈此行,胜算大否?”刘懿主动开口,问的自然不是赵遥与刘懿的那点事儿,而是他与江瑞生的宿怨恩仇。
“老夫先问你,你觉得你同江瑞生相对,你二人熟正熟邪啊?”赵遥莫名其妙地问了这么一嘴。
这一问,让刘懿陷入沉思。
自己本来秉持家国大义,自是十分唾弃江锋、蒋星泽之流,可今日赵遥忽然问起,自己细想之下,心中那块儿“护国卫道”的压舱石,居然莫名颤抖了一下。
江锋、蒋星泽一心振兴家族事业,他们是邪辈?
自己父亲拆毁祖宗基业,使香火不得继,江瑞生前来复仇,他是邪辈?
还有那跳河而逃的凌霄,率兵降秦的乐泉,一心救子的荀庾,他们也是邪辈?
若他们是正,自己岂不是邪了?
那么,我为了五郡百姓的福祉东奔西走,我是邪辈了?
想到最后,刘懿使劲儿摇了摇头,展颜一笑,对赵遥道,“没有正邪,但有对错!”
“老夫并无他意,只是想告诉小将军,成大业者,不仅要有道德怀取之术,更要生杀夺予之能!”老赵遥双手笼着袖口,两眼放出一丝精光,“当年,我杀了宣怀侯全家!就连看门的狗,也没有留下!”
“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很好!”刘懿嘴唇微动,明显有些不适,今天老赵遥和他说的,书上从来没有教过他,他的父亲,也从未提起。
“前年望北楼时,你爹若能再心狠手辣些,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吧!”老赵遥唏嘘道,“走了一条烂鱼,腥了一锅毒汤,涂炭了两州无数生灵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