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有三篇,帮忙看看,喜欢哪个?
篇一:证明
一九五九年,冬。
吉春城外,野地里残雪未化,料峭冷风吹着枯草,吹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怪异的“呜呜”凄鸣。
不时有被吹折的枯枝,发出“咔嚓”声响,不无留恋的离开枝头,磕碰几次后,跌落在尘埃里。
那声响,或是它最后的告别。
不管是落叶,还是枯枝,都是大树的自保行为,在冬季来临前,舍弃一部分,保护一部分,以坚持迎来希望,以希望换取生存,等待来年那春风再临。
迎着风,小秉昆静静的趴在灌木丛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把双手藏在手闷子里,牢牢的护在胸前,以尽量保留更多的热气,好使手指仍能灵活可控。
一把小弩上好了弦,摆在他身前,正正的对着前方十步远处的一个洞口。
那里,有他的猎物。
或许是被追的很了,胆小的兔子钻进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长到秉昆的胃已经给他发出持续信号,提醒他快一天没吃到东西了。
他从灌木藤上摘下几片未落尽的枯叶,忍着苦涩咀嚼着,唤起快要迟钝的神经,强自提神,继续和兔子比拼着耐心。
秉昆已下定觉心,一定要抓住这只兔子,它对自己太重要了,不容有失。
自四八年重生,他今年十一岁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小秉昆遇到了人生的第一道关口——爷爷和奶奶要回鲁省老家了。
理由很简单:人老了,想家了,要落叶归根。
背后的真实原因更简单:因为家里没吃的了。
他们不想再拖累儿孙了。
要像那落叶和枯枝,虽有不舍,也要自动离开,以争取为儿孙们多留一口活命的粮食。
父亲不在家,母亲没办法,哥哥……呵呵……他不管事!
身为家里的男人,他——周家的二儿子周秉昆,要顶门立户,要像母亲和爷爷奶奶证明,虽然只有十一岁,他也可以养活爷爷和奶奶!
证明的办法只有一个,食物!
有吃的就有爷爷,有吃的就有奶奶,有吃的就有未来!
风从洞口方向吹来,里面夹杂着一丝悉悉嗦嗦的响动,时无时有,时走时停。
秉昆知道,小兔子忍不住了,它要外出觅食。
秉昆把手从身下伸出,轻轻退掉手闷子,端起小弩,瞄向洞口。
希望,这把得自涂叔叔的小弩,真的能像他吹嘘的那样,“十步之内,人畜不留”,发挥出它应有的威力。
涂叔叔原本是不愿给的,不知怎的,自己一求,他就心软了,把这个连儿子都不能摸的宝贝疙瘩,送给了自己。
类似的体验,秉昆有过不少次,开始不觉得,后来就感到奇怪了。
他有一个成人的心啊!
最后一声悉嗦响动,兔子的脑袋悄悄探出洞口,随即倏地收回,过了一会儿,再次探出。
这次它大胆了许多,开始四处张望,然后再次倏地收回,随即就极为突然的飞速窜出。
踏马的!
周秉昆心里暗骂,同时扣下了扳机……
这鬼精鬼精的死兔子。
一番做作,其实就是为了这一刻。
第三次,它没有向以往那样走走停停,而是突然窜出。从无到有,在洞口只一闪就能窜出老远,根本不给你适应的时间。
能抓住它的,只有出洞口的那一瞬,在它那身体填满洞口的那一刻,目标最大,过去,就是一条线,再难射中。
何况,十一岁的他还是个二把刀,腕力不行,臂力不行,眼力不行,练习时间还短。
或许,是周秉昆太过于希望能抓住兔子,情绪激动了一些,加上措不及防,扣动扳机的力量稍大,弩箭飞离弩身时有些上扬。
偏了!
秉昆心里一万个草泥马奔腾。
完了,一天的等待白费,自己再也没有力气追它了。
从草棵子里把它给惊出来开始,在冬季的旷野上,秉昆已经追了它好久,如今又饿了一天,追不动了。
在周秉昆一霎时变得灰暗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一个异象。
那兔子出洞的一瞬间,一条后腿好像是被什么从后面拉了一下,前冲力加上后向的拉力,带动身体突然上扬。
两条前腿做奔跑状努力前伸,两条有力的后腿刚输出完全部动力,离开地面向后伸直,身体的上扬变成了直立,胸前空门大开,整个呈一副拥抱状。
而它拥抱的,正是秉昆射飘了的弩箭。
“扑!”
入肉的声音。
“扑通”一声闷响,
落地的声音。
兔子滚了几下,就不动了。弩箭入肉,正中心脏,并直接从后背露出。
老涂没说错,果然“人畜不留”。
周秉昆楞怔了好一会儿。
怎么肥事?
它……自杀了?
周秉昆好像听到了那兔子的最后一声呐喊——
“尼玛!”
如果秉昆能听懂兽语,他确定、肯定以及笃定会是这两个字。
是什么扯了它的后腿?
秉昆不得而知。
或许,是不规则的洞壁挂了一下。
秉昆这样想。
周秉昆虽然不解,但心情是无比快乐的,就连身体内都像是涌出了一股暖流,瞬间通达四肢百骸,无比的舒畅。
他爬出灌木丛,拿起手弩,像情人一般亲吻了一下,细心的装到牛皮弩袋里收好,走上前捡起兔子。
好肥!
总有十斤了吧。
拔出弩箭,在兔子的皮毛上蹭了蹭,爱惜的收好。
随后向小洞鞠躬,诚挚感谢。
他拿到证明了。
可以挺起胸脯,向爷爷、奶奶和母亲说:“我能养家了!爷爷奶奶不用走。”
走下小山坡,路过河湾,看着封冻的水泡子,秉昆若有所思,记忆里,好像有人用水泡子“窜鱼”来着。
要不,试试?
窜不到,我钓总行了吧。
秉昆心里琢磨着,思索着可行性,考虑着需要准备的工具。
“哟,好肥的兔子!小孩儿,卖给哥们儿怎样?”
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入耳,秉昆抬头一看,瞬间眼睛就红了。
马脸,棉猴!
这张脸,化成灰他都会认出来。
虽然年轻了许多,十七八岁模样,但那一副尊荣,太有辨识度了。
敌强我弱,冤家路窄。
周秉昆迅速权衡了一下处境:冬季,野外,冷风萧索,四野无人迹。
凶险!
他默不出声,只把兔子抛到两人中间的地上。
“我就说嘛,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也不坑你,给你五毛钱怎样?”
棉猴嘟嘟囔囔的捡起兔子,刚起身,眼睛瞳孔瞬间呈针状,“……停!你干什么?”
趁棉猴弯腰捡兔子的功夫,秉昆已经快速的摸出小弩,并完成了上弦、装箭、瞄准三个动作。
“我才十一岁,杀人不犯法。”
“你别,我不要了。”
棉猴把兔子重又放在地上,举手后退。
秉昆不再说话,只瞄着他。
棉猴退一步,他向前一步,棉猴再退一步,他再向前一步。
尼玛,太凶残了!
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厉害了吗?
“你到底想咋样啊,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有没有吃的,拿出来!”
“有!有有……”棉猴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两个窝头,随后又装了进去,连挎包一起放在地上,然后再次举手后退。
秉昆不再跟进。
棉猴退了几步,过安全距离后突然转身飞跑,秉昆扣动扳机,弩箭“嗖”的一声,擦着他的衣袋,射入棉猴两腿之间的地上。
棉猴“妈呀”一声喊,连转身都不敢,加速远去。
“怂货!”
秉昆吐了口唾沫,停下再次拉弦的动作,重又把小弩装入弩袋,随后俯身捡起挎包,打开一看,有窝头六个,咸菜疙瘩一块。
他想了想,把窝头咸菜拿出,放进自己的小布包。
这还是奶奶用无法再补的旧衣缝制的,秉昆背了两年了。
从地上捡起兔子,整个装进挎包,满登登,沉甸甸,很有充实感。
挎包还是半新的,秉昆把背带缩到最短,斜背到身后。
冬天身穿臃肿棉衣,虽然身量不足,却还可以撑起来,耷拉在屁股下面,不至于挨地。
摸出一个窝头,边啃边走到弩箭处,伸手刚要拔,突地一怔。
弩箭旁边,一个小布卷静静的躺在那里。
捡起打开,一元的五张,五毛的四章,两毛一毛的毛票若干,粮票若干。
棉猴的?
还是因棉猴而来的?
不怪秉昆会这样想,自打他记事起,只要上街,总会时不时的捡到钱,这次是最大的一笔。
他很清楚,前世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而且,在他的脑海里,还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知识,不学而知,对景就自动浮现。
比如钓鱼。
不管怎样,置办工具的钱有了。
回家的路上,秉昆特意绕了一个弯儿,去了太平胡同。
“娟子,是我。”
“昆子哥,你等等我。”
土房子里一阵悉悉嗦嗦,随后屋门打开,一个小脑袋探出来。
“昆子哥,妈还没回来,你说的,家里没大人时就反锁房门。你进来。”
“我不进了,你拿着这些。”
秉昆把五个窝头和咸菜一股脑放在女孩子拉起的衣襟里兜住,又把那个装钱和粮票的小布卷打开,先取出两块钱收起,然后把剩余的都给女孩装兜里。
“就这些了,你和婶子先花着。爷爷要回老家,我要回去阻止他。还有啊,我找到了办法,下次来时给你拿鱼吃。”
“昆子哥,你抓鱼时带上我嘛,我在家害怕。”
“……行,到时我叫你。”
估摸着过了放学的时间,秉昆回到家,先悄悄的把挎包和弩袋藏进院子里,然后提着兔子进了屋。
当着母亲的面,周秉昆把兔子放在爷爷面前,骄傲的说道:
“爷爷,您说的,我是仕,是卒子。今天,小卒过河了,我能养爷爷和奶奶。”
母亲震惊了,嘴唇哆嗦着,目瞪口呆的僵在了那里。
奶奶一把拉住秉昆,搂在怀里,“我的孙儿啊!”眼泪从眼角溢出,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
爷爷捡起兔子翻看了一下,顺手递给儿媳妇,手捋胡须,嘴角勾起。
李素华接过,稍一检查,脸上就有些黑了,“秉昆,哪里来的?”
“我打的!”
“你打的?用什么打的?”
“不能说。”
他才不怕呢,有爷爷奶奶在此,母亲拿他没办法。
“不能说是吧,你给我等着。”
李素华看着被婆婆护在怀里的小人儿,恨得牙痒痒,但还是转身,去院子里收拾兔子去了。
挺肥的,加点土豆能吃一星期了。
爷爷等儿媳妇走了,才说道:“乖孙儿,来爷爷这里,给爷爷说说你是怎么打到的。”
秉昆从奶奶怀里脱身出来,挤到爷爷怀里,掂脚尖伸脖子,趴在爷爷耳边小声说道:“我射的,用涂叔叔给的小弩。爷爷,你不知道,那兔子好傻的……”
秉昆腻在爷爷怀里,添油加醋的说了射兔子的经过。
奶奶唠叨:“小涂怎么这么不知轻重,那样的东西能给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爷爷听完过程后抚须,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却问孙子:“乖孙,你能管住那东西吗?”
“能!一不拿出去玩,二不用它射好人,三不随意挂弦儿,爷爷,我能用好它,你不要收走好不好?”
秉昆在这里抖了一个小机灵,棉猴不算好人,射他不违背对爷爷的承诺。
“好,不收,小卒已经过了河,也该有把趁手的兵器才行哩。”
“也不能给妈说。”
“呵呵……哈哈哈……也有你怕的?”
秉昆有些害羞,把脑袋藏在爷爷怀里。
奶奶在旁边埋怨道:“你就惯着他吧。”
“……呵呵……秉昆儿厉害着呢,是茶壶里煮的饺子,心里有数……”
这时,外面传来女孩子的清脆声音,“妈,我回来了!”
“蓉啊,妈的女儿放学了,怎么才回来?你弟弟都回来了。”
“他……哼……妈,你收拾的是……兔子?!哪儿来的?”
“你弟拿回来的,快气死我了都。”
“他?妈,你等着,我给你出气。”
秉昆听到这里,赶忙往爷爷身后藏。爷爷乐呵呵的,摸出日常用的红木棋子摆棋谱,给孙子打掩护。
周蓉进屋,先甜甜的叫“爷爷”,然后一头扎进奶奶怀里腻歪,闹得奶奶不住的呵呵笑着,皱纹都绽开了。
这时,周蓉才开始在屋里四处张望,“秉昆?你在哪里?出来!”
秉昆不出声,他才不傻呢,今天他有短儿在姐姐手里,出去肯定坏菜。
“你出来……”
奶奶伸手,悄悄指了指煞有介事摆棋谱的老头,周蓉秒懂,窜过去一把揪住弟弟耳朵。
“还藏,看你往哪里藏。”
“姐,松手,疼,疼疼。”
“要的就是你疼,不疼咋长记性,说,今天去……”秉昆一把捂住姐姐的嘴,拉住她去了里屋。
秉昆作揖,“姐,不能说。”
“敢逃学,为什么不能说?”
“说了以后没兔子吃。”
……
“那……你要接受我给你补习。”
“同意。”
“我看上了一根红头绳……”
秉昆从兜里摸出一毛钱,拍姐姐手里,“给你,但你以后要在班里给我打掩护。”
“再加一毛。”
“成交!”
周蓉知道秉昆能折腾,兜里总有一毛两毛的,所以乘机敲竹杠。
“你最好别让大哥知道。”
“他?他告诉妈妈前,会先找我,老套路了,好对付。”
“对付我是啥样的套路?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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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二:开诚布公
一九六八年,
深秋,
吉春城。
锯木厂的高音喇叭里,播音员正热情洋溢的念着新闻稿,那份激情昂扬,通过声音都能辐射出来。
周秉昆从厂办里出来,腋下夹着一份报纸,熟练的推上自行车,逆着上班的人流,向着厂子外面行去,心事重重。
一路之上,有熟识的工友不断的和他打着招呼——
“周秉昆,这么早就下班?”
“秉昆,别人上班你下班,躲懒的吧……”
“昆子,哥们过年要结婚,家具的事可要帮忙啊……”
……
“夜班,夜班……一定,一定……”
周秉昆有一句没一句的,憨憨的应着,一如往日的人设。
他现在没心思理会这些,私下里给人家做木活挣钱,往日里积极无比,现今却提不起一点兴趣。
他要去办一件大事,一件足以影响他家庭,影响他人生的大事。
酝酿了五年,筹划了五年,如今到了不得不发的时间。昨日已经和哥、姐提前约好,他要快些赶回去。
“你小子好福气!看着平时憨憨的,谁都想不到,堂堂太平公主,咱太平胡同的一枝花,最后竟然会落到了你的怀里……”
“嘿嘿……呵呵呵……运气,都是运气,您吃糖……”
“还真会掐点,你二十她十八,一点不多,一点不少,算着的吧……”
“嘿嘿嘿……”
“傻笑啥,给你,请客时别忘了叫我啊!”
“不忘,不忘,呵呵……”
郑娟的结婚介绍信拿到了。
“洛叔,我想问问这报纸上说的,关于下乡的事……”
“那件事啊,你小子消息还挺灵通,政策还没真正下来,不过,会上说的是这样……”
上午九点,秉昆从街道办出来,得到了他想要的全部东西。
半个小时后,周秉昆又从一个小院里出来,拿到了一个档案袋。
“办完事别忘了早点来,一个月呢,过了这一关,你就算是出师了。”
师父的这句话,紧跟着他从屋子里扔了出来,砸得秉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明日愁来明日愁,正事要紧,先不管它。
上午十点整,
共乐区,
光字片,
光义街街头,周家的小院里,两年前开始,周秉昆做木活、挑粪换钱,才终于盖成的木格栅凉亭上,丝瓜秧、葫芦藤,还有中间隐藏的一颗葡萄,已经大部分都是枯叶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成熟的丝瓜、葫芦吊在那里晃荡。
凉亭下,一场关于兄妹三人前途的重要谈话正在展开。
“咱们谈谈吧,开诚布公。”
一份报纸摊在石台上,石台边围坐着兄妹三人,周秉昆交叉双手拄在石台边沿,如是开场。
弟弟的煞有介事,周秉义是奇怪的。
“秉昆,什么事这么严肃?跟这份报纸有关?”说着拿起报纸,双眼霎时就亮了。
周蓉也很疑惑,除了吃喝,弟弟几乎从不参与家里的事,今天是怎么了?
秉昆特意放下的报纸,引起了她的注意,正要看却被大哥抢了先。
不过,看大哥随之而来的神态,说明有大事发生,而且事关兄妹三人。
等不急大哥细说,周蓉忙起身,站到了周秉义的身后,探身一起看。
她的双眼也一下子睁大了。
传说已久的事,终于正式颁布推行了。
看着大哥大姐的神情,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秉昆心里还是一阵子失望。
一九六八年,跟兄妹三人都有关的大事,而且能登上报纸的,就只有这一件。
“我要走!”
周秉义如是说。
“我也要走!”
周蓉也如是说。
果然,相对于别人的无奈和被动,这两位虽然各怀目的,却不约而同的把这事看成了机会。
对城市生活的不舍,对家人亲情的留恋,在这两位身上可能不是没有,但……现在却看不到。
“如果说……我也想走呢?”
秉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送出了一道选择题。
哥、姐同时沉默,没有回答。
有时候,不回答就是回答。
“唉……”秉昆叹了一口气,相当失望,“我是开玩笑的,早在两年前参加工作时,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秉义和周蓉一阵轻松。
“那么,进入第二个问题,我去街道办了解过了,如果下乡,将会失去城市户口,而这……却是爸多年辛苦付出的成果。”
秉昆停顿了一下,以示对这句话的重视,并给哥、姐以充分思考时间。
“至于到地方后的待遇,视具体单位而定。还有,多子女家庭,可以留一个在城里,哥,姐,你们还愿意走么?”
下乡要注销城市户口,其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个年月,城市户口的含金量很高,舍弃需要很大的勇气。
多年以后,还是这些人,找靠山,抱大腿、托关系、走后门,只为一个返城名额。
女的出卖姿色,男的背叛友谊,甚至落井下石,全部抛却人性,千方百计的,也只是为获得一个返城名额。
周蓉说道:“所以,名额还是留给你好了,你最小。”
“姐,我是男人。再说,你也就比我大几分钟。”
“大几分钟也是大,你说是不是啊,弟弟……”周蓉极为得意,“现在是新社会,提倡男女平等。”
周秉义开始做妹妹的思想工作,“你也说是‘提倡’了,既然是提倡,那就是还不平等……”
“……再说了,这男女有别,你总该承认吧,做纺织女的多,炼钢铁就是男的,不是一个‘提倡’就能改变得了的……”
“还有啊,这下乡,不论是建设兵团,国家农场,还是农村,都是体力活不说,要么偏远,要么穷困,不可控因素太多,不适合女孩子……”
“所以,如果没有办法,还则罢了,如今有选择……”
“有选择我也要走!”
周家大小姐态度很是坚决。
虽然有理有据,但大哥擅长的说服工作并没有在妹妹身上起效。所以说,跟女人,有时候是不能讲道理的。
秉昆转向大哥,“那……大哥,要不你留下?顶门立户,家里也确实需要个男人。”
“话虽如此,但我有必须要走的理由。”
秉昆有些默然,是啊,大哥还有郝冬梅呢。
“这样啊……”秉昆只好转头做同胞姐姐的工作,“姐,要不……还是你留下?爸最疼你了,他现在又不在家,等他回来,发现让你下了乡,我却留在了城里,我恐怕是活不长啊!”
秉昆说得可怜,周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秉昆,这次你就让着姐姐,爸顶多打你一顿,又不会真个打死你。”
“姐,你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合着被打的又不是你。唉……呀……”秉昆拉长声音,“在别人家里,争都争不到的留城名额,在咱家里成了没人要的东西,这要是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秉昆有些无奈,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愤怒,看来,姐是铁了心要去会那个诗人了。
周蓉觉得大事已定,开始开导弟弟,“反正又浪费不了,不是还有你嘛。这些年,家里被你照顾的很好,做生不如做熟,你就担待一下。再说,还有太平胡同那女孩,你一肩担两家,责任重大。”
好有道理!
果然,动嘴自己不是对手。
秉昆叹了口气,“姐,我用不着。第一,我有工作;第二,我已经和郑娟商量好了,星期一就去领证,组建新的独立家庭。所以,咱家里还可以有一个留城名额。”
“你要结婚?”周秉义很吃惊。
“对!”周秉昆很肯定。
“妈知道吗?”周蓉问道。
“关系知道,领证不知。但妈很喜欢郑娟,她不会反对,爷爷也支持我,至于爸,他不在家……有爷爷在,他没有办法。”
秉昆很满意自己当年的决断。
打兔子、钓鱼、和别人下棋……才十一二岁的小秉昆,为了爷爷能留下来,使出了浑身解数去找吃食。
如今,困难过去,时过境迁,他挽救了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也成了他的护身符,对付爸爸的特效药。
周秉义看向妹妹,“秉昆已经做了这么多,周蓉,你留下吧。”
“为什么是我?”周蓉反问。
“没什么不能是你呢?”周秉义也反问。
“因为你是女人,虽然你聪明,但人力时而有穷。女人,还是长得漂亮的女人,动荡年月,独自在外风险太大,除非你别有目的。”
周秉昆毫无保留,直逼本质,积攒多日的情绪,一下子倾泻而出。随后马上后悔,冲动了,发动太早。
周蓉气道:“周秉昆,你这个老蔫,我算是明白了,今日的谈话,你是冲着我来的。”
“是,说了要开诚布公的嘛,姐,能公开一下你要走的理由吗?准备去哪里?也请顺便讲一下。”
周蓉沉默了。
“为什么一定要走,你敢说吗?目的地是哪里,你敢讲吗?”脾气突然上来周秉昆,声音禁不住高了起来,咄咄逼人。
“我……”
一向伶牙俐齿的周蓉有些哑然,没到破釜沉舟的那一步,她还真的不敢说。
而周秉昆就是要逼她说出来,即使阻止不成,也要她接受良心的审判。
“你敢说吗?!”
院子里突然起了风。
瑟瑟秋风吹动亭子上的枯叶,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落在石台上,落在三兄妹的身上,落在那张带来不知是好……还是坏消息的报纸上。
秋风带来的凉意侵入心头,周秉义心里发寒,眼睛眯了起来,就像关云长动怒发作前。
他已经敏锐的感觉到,妹妹藏有自己所不知道的秘密,这秘密还被平时话不多的弟弟给掌握了。
秉昆的问话,像炸雷般响彻耳边,一向要强的周蓉难得的哭了起来。
“秉昆,你不要逼我……呜呜……”
秉昆再次叹气,“姐,不是我逼你,是你要把这个家给逼到绝路上了。”
此时,弓已开,箭已射,周秉昆的心极硬,不再回头。
为了姐姐这事,从六三年上中学开始,他就想尽办法,想潜移默化的纠偏,但成效实在有限。
木已成舟,情根已种,倔犟的周蓉已经走火入魔,不是靠言语所能说服得了的了。
在她那里,和冯诗人的纸上爱情,已经被文青少女上升到了信仰的程度。
偏偏她还是一个有办法的,有足够的智慧和行动力,去实施心中的梦想。
所以,秉昆选择揭盖子,直接摊牌,挟大势逼姐姐就范。
“周蓉,究竟是什么事?既然跟家庭有关,你就说说吧,秉昆已经说了开诚布公,我想,他是认真的。”
周蓉只是哭,倔犟的不言语。
沉默了一会儿,周秉昆无奈,说道:“还是我来说吧,有不对的,姐再纠正。”
顿了顿,他直接道出了姐姐心中的最核心秘密。
“你走,是为了跟那个人在一起,而你的目的地,就是黔省。”
场面一下子安静了,现场只有风的声音,周蓉好似见了鬼,如果不是一把摁在石台上,她差点滑到石台子下面去。
往日忽略的生活细节突然涌上心头,周秉义一下子全明白了。
秉昆仰头,透过藤蔓看向天空,像是在*********年,我和姐上初中二年级,那时,姐开始和平京的一个诗人通信……后来,姐鸿雁传书,谈了一场没见过面的纸上恋爱,发誓要考上平京的大学,以期能和那人在一起……只不过,天不从人愿,众所周知的原因,考大学的路断了……这次下乡,就成了大姐盼望已久的唯一机会。”
周蓉已经不哭了,吃惊万分的睁大眼睛,为了保密,她连书信都是通过朋友转寄的。
周秉昆这个憨憨,他知道的咋这么清楚?
秉昆好像知道周蓉在想啥,“姐,我什么都知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见周蓉不由自主的点头,秉昆抛出了一个玄幻的解释:“姐,放心,不是蔡晓光告的密,他着紧你得很呢!你忘了,咱俩是双胞胎啊,你又有啥能瞒得住我的?”
周秉义很严肃的问:“周蓉,秉昆说的都是真的?”
周蓉无奈点头。
“这么说,信是蔡晓光帮着收寄的?”
周蓉再点头。
“所以,蔡晓光该死!”
周秉昆恨起来脸都有些扭曲了。
“爱上别人口难开,没胆!帮爱的人和别人谈恋爱,可怜!不分是非做帮凶,为恶人行便利,该死!”
这几年来,秉昆旁敲侧击的和蔡晓光谈了多次,可这个姐姐的死忠……
真是混账啊!
对于弟弟的愤怒,周秉义有些不解。
“周蓉,这不是什么坏事啊,你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还有秉昆,爱谁是你姐的自由,你为何如此大动干戈?这不像你平时的为人。”
“爱是自由的,但相爱的人是有家庭的。”
秉昆先是刺了大哥一句,是影射也是不满。
“至于原因,两个答案是一样的,姐,你说还是我说?”
周蓉冷漠挥手,示意随便。
她已经豁出去了!
周蓉绝非平常女子,事到临头,她不缺勇气,也不缺狠劲儿。
“原因有两个……”秉昆也不客气,他举起两根手指,话说得极狠。
“第一,那人三十七八岁,能和咱爸称兄道弟了,不好说;第二,那人是个戴帽子的,怕家里人反对,不敢说。”
周蓉觉得弟弟说的有些偏差,小声补充道:“已经摘了帽的。”
“摘了帽也是!称,兄,道,弟?呵呵……”周秉义如闻惊雷,也是火了。
他最关注这些了,也很清醒的知道,妹妹这样做,会给他,给家里,包括她自己,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秉昆反而好整以暇起来,“哥,在这里的看法上,我和你有些不一致,我反对的不是这个身份。”
“古语有云: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过日子讲究同心同德,人是第一位的。其它的外部因素,只要不影响亲人,想考虑就考虑,不想考虑自己担责任就是,这是为爱付出的代价,有得有失,正常。”
“可这‘得一人心’太难了,姐,所托非人,终身悔恨!这么多年来,你身边总出现一些和那人相关的消息,你就没想着去深究一下?”
“原来是你?!”
“不错,那些都是我放的,可是,你是因为恋爱降了智,自己给自己脑补出了一份完美的爱情,已经不愿去思考了!”
“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
秉昆一点没有退缩,干净利落的回敬。
随后语气转缓,以同理心说道:“姐,即使他是戴帽子的,会给家里的未来、大哥的前途,带来不确定的危险,如果人好,我也是会祝福你们的。因为你是我姐,你幸福就是我幸福,那些所谓的影响,凭我们三兄妹,都可以克服的。”
说到此处,周秉昆豪气逼人。
不过,马上又痛心疾首道:“可你不应该呀,我的姐姐,他结过婚,给你讲过了吗?……看你震惊的神情,就知道没有。”
这时,周秉昆话语突然一转,反倒充满理解。
“当然,你可能也没问过,即使问,他也有的是理由解释,毕竟只是“结过”,是过去式了,既往不咎,只看未来。只要说开了,想来姐应该也是不会在意的。”
“说实话,我也可以接受。爱情伟大嘛,只要得‘一人心’,年龄不是问题,身份不是问题,结过婚,也不是问题……”
周秉昆话语再转,栖笑一声,“姐,据我所知,在他确认你爱上他之后,还拒绝过你。呵呵,选的时机可真好啊,欲擒故纵,对情根深种的初恋少女,尤其有效!经验之丰富,手段之老辣,令人叹为观止。而且还没有后患,即使事情暴露,家属找上门,也是姐自愿贴上去的,他无责任。”
话到此处,突然又转,“可后来,他又接受了,姐,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不等周蓉回答,秉昆突然提高声音,自问自答,“因为他又被下放了,因为他感到危机了,因为你这个老工人阶级女儿的红斗篷能保护他,对他有用了!如此还能白得一美人陪伴寂寞,白天做饭洗衣,晚上陪床生娃,身心俱乐,何乐而不为呢?”
周秉昆此时的话,极为恶毒。
“周秉昆,你混蛋!”
“是有一些,”周秉昆承认道。
“可话糙理不糙啊,姐,只要你愿意去想,就会明白,这道理是真的。你知道吗?像你这样的飞蛾扑火者,他身边有多少吗?”
周秉昆啪的甩出一叠资料,“看看吧!”说罢直喘粗气,霹雳火花带闪电的一顿输出,累的不轻。
最后底牌亮出!
到这里为止,要说的话,他已经说完了,之后就是选择……
该想的都想了,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却还没有做完。
周秉昆暗暗下定决心,
既然重活一世,有些事就不能重演。
绝不能!
至于怎么做,要看姐姐怎么选。
周秉义匆忙翻看了一下那叠资料,拉着秉昆进了屋。
“哪里来的?”
“这你不要问,反正是真的。”
秉昆的心在发疼,想着为期一个月的特训马上要开始,浑身就禁不住发颤。
那个老家伙,太狠了。
“大哥,接下来就看你的了,蔡晓光是无耻同谋,大姐已经走火入魔,都需要你去春风化雨。”
“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怕,勇敢上,要么妹妹记恨你,要么弟弟鄙视你,你自己选。”
“你咋大变样儿了?”
“这才是真的我,以前那些都是装的。”秉昆气哼哼的说道。
“为什么?”
“笨的人都喜欢呗,我想跟着占些便宜……但真笨的人又占不了便宜,只有装笨的才能占便宜……这些年,你以为那些吃的都是白来的。”
周秉昆白了大哥一眼,突然醒悟道:“不是,这不是重点好吧。”
周秉义突然笑了,秉昆越发的懊恼,看来,虽然重生一世,智商仍是自己的硬伤啊。
“总之,后面的事交给你了,你要是不成,我就告诉爸,我还就不信了!”
“那怎行?就爸那脾气,你姐要再犟起来……你忘了她当年考初中的事了?”
“寻死觅活是吧……”周秉昆突然扬声,朝外边大喊:“她可以恨我,她可以去死,但不能便宜了坏人!”
“你想的美,我就不死,我气死你!”外面传来周蓉愤怒的声音。
秉昆双手一摊,贼笑着看着大哥,周秉义以手点指弟弟,无奈苦笑。
原来,家里有一个伶俐又倔犟的妹子,他已经没办法了;如今,家里再多一个面憨心亮的弟弟,他该怎么办呢?
唉……当老大难,当这俩双棒儿的大哥,更难!
周秉昆放了一把火,走了。
“死昆子,你给我等着!”
……
……
………………………………
篇三:谁走谁留,这次我不争
“婶儿,你是来,动员我姐弟俩下乡的吧?”
耳边声音宛如清泉,清脆活泼,叮咚作响,让人一听就再难忘却。
秉昆抬眼看去。
只见一个清丽的少女,许是正值妙龄的缘故,面容尚带着些许稚气,红格子罩衣外面,露出红毛线衣的高领,两条长辫扎成环形,拢在脑后,更增几分俏丽。
“哎呀你个周蓉,料事如神啊!”
炕边妇人一拍手,话带赞扬,语音铿锵:“我要说的事它是这样的,上级政策很明确……多子女家庭,一家,只能有一个留城,其他……早晚都得走‘上山下乡’,这条革命青年的必由之路……”
周秉昆恍惚着……
无论画面还是声音,都仿佛是隔过了无尽的岁月,从遥远的时空彼端传递了过来,他像是在通过一面镜子,查看着眼前的一切,语音虽然像信号不好的电波,但意思他已经明白了。
好熟悉呀!
是我么?
这是家里?
是我回来了吗?
周秉昆不由自主的环视身周,感觉像梦游一般,仍然恍惚着……
正青春明丽的姐姐,一副同情状的春燕妈,满面愁色样的母亲,土炕,壁橱,小屋,门帘……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而又……陌生。
是了,
这就是那个令人难忘的春节。
一九六九年,和国内几乎百分之百的城市人家一样,自己家也面临着一个大的纠结。
继父亲之后,兄妹三人中,有两个人也要和亲人分离,远离城市,独自远行他方,各自的人生,因而也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巨大变化。
而那些变化,通过亲情关系的纽带,最终又传递到了家里。
为了爱情,姐姐宁愿让父母伤心、哥哥弟弟蒙羞,不辞而别,破釜沉舟、一意孤行地去了瘴气弥漫的黔省深山,去会她的莱蒙托夫。
随后的几年里,她和她的男人带来的变化,几乎让这个家,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又十多年后,昨日重现,她的女儿,也对她做了同样的事情,同时,也给自己这个做舅舅的一家,带来了根本无法治愈的伤痛。
而自己现在,就在事件发端之初,家变前夕,春燕妈前来动员的现场。
又来一次么?
这次,我该怎么办?
面对这个局面,我能处理得好么?
事情紧急,迫在眉睫。而他,却没有一点参与的准备,甚至连参与家事的资格都没有,事情就猝不及防的,直接怼到了他的脸上,简直是一出生就进考场。
为未来的某种可能来阻止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情,所谓人微言轻,不会有人信自己的,包括母亲。
在这个五口之家,面对家事,秉昆一直是个局外人,是被保护和需要照顾的对象。
在母亲眼里,她最看重的是大哥,有能力,学问高,口碑好,性子还像她。
在父亲眼里,他最喜欢的是姐姐,学习成绩霸蛮不说,偏还聪明又伶俐,漂亮还嘴甜,简直是俗语里“贴身小棉袄”的现实化身。
哥哥和姐姐都是那样的优秀,而自己,一点也不像他们,五岁多了,还经常穿错鞋;都上小学了,还经常把2、3、5、7、9反着写,分不清“倒数第二”是不是值得高兴的好成绩……
唉!这样的孩子,怎么会赋予他参与家事的资格呢?
尤其是下乡这样的,要在陌生异地独自工作、生活的复杂事情。它是那样的复杂,复杂到父母会一致认为,老疙瘩根本没有能力独自面对。
是啊,换个位置,如果是周秉昆作为父母,他也会是一样的这样认为。
一个家里有三个子女,其中两个都很优秀,经常受到大人们的夸奖,只有一个似乎毫无长处,也几乎从来听不到表扬之词,并且还是最小的孩子。
他们能怎么办呢?
作为老疙瘩,父母对他的疼爱多一些,哥哥姐姐也处处让着他,关照他。
也只能如此了。
因为,要说到夸奖,父母和哥哥、姐姐就都没法满足自己了。
那样也实在太违心了一些!
给与他参与家事的信任?
那个人是谁?
他,或者她,是不是傻?!
父母不傻,哥哥、姐姐更是精能,所以,自己啥也干不了!
真的吗?
虽然置身现场,周秉昆却仿佛像局外人,似听非听,似看非看,但却无一不听,无一不看,他观察着,倾听着,思索着……
春燕妈仍在不知疲倦的,无比积极的,做着街道办分配给她的动员工作。
“……所以呢,早走比晚走好,早走不是就早革命了吗?……要我说呀……”
不待她说完,周蓉爽快且无所谓地说道:“婶儿,打住。你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我现在就当你的面表态,我和我弟俩,我走。”
母亲有些心烦意乱,说道:“我的傻姑娘啊,一个女孩子,好年华就那么几年,你说你,瞎逞什么能啊,你弟还没有说话呢。昆儿,你啥想法?昆儿?你听到了吗?这孩子……唉……”
“秉昆,在想啥呢?妈问你话呢,说好了啊,我走!事儿就算是定下来了。”
周秉昆恍过神儿来,有些苦涩的说道:“姐,我说话,能管用吗?”面上带着愁绪,心里五味还杂陈。
周蓉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什么感觉?
自己怎么好像是在面对一个充满沧桑的人,这是弟弟该有的神情?
太反常了!
按理说,弟弟应该会和自己争的,虽然那样有些自不量力,但那才是他嘛,可如今……
好奇怪呀!
秉昆看向春燕妈,说道:“婶儿,这事情重大,不能随便决定,这么的吧,我爸出去取照片了,等他回来,家里再商量商量,商量一下再定,您看……行吗?”
春燕妈有些愕然,像不认识一般打量着秉昆。
这孩子,今天冷静的不像话,说话言事成熟且颇有章法,还很有礼貌的用了“您”,跟以往嘎小子大不一样。
对比之下,咄咄逼人,强横霸道的周蓉,反倒更像是不知世事深浅的妹妹了。
稚气的面容,老成的举止,成熟的客套……好奇怪的感觉!
她到底经验丰富,很快回神,很识相的说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你俩究竟谁走、谁留城,是要好好商量商量,难得你爸也在家,这事还是得他这个一家之主来决定。”
说罢起身,见机行事地边说边站了起来,“行了,你们啊,赶紧再商量商量,谁走谁留,过几天一有结果啊,记得告诉我一声,给我个准话儿,我好给主任去汇报啊。我呢,还得到前趟街去继续动员,就不多待了……”
周蓉紧跟了一句:“我走啊,就算定下了。”
“行,行,你呀你,我看啊,你也是个不听人劝的主儿,再说吧,唉……谁愿意做这种背后挨骂的工作啊!”春燕妈说此话时,一只脚已经在门外了。
母亲流泪了,看看女儿,看看小儿子,却说:“她也确实是没法子。”
周蓉瞪着弟弟,说道:“你是老疙瘩,我是当姐的,必须我走。”
秉昆并不做争辩,因为没用。
周蓉像是打出一拳,正等着回应,却没想到被再次闪了一下,秉昆根本不接招。
事情反常,似乎有些超出了控制。
周蓉极度怀疑自己,转头向母亲求证:“妈,你有没有觉得昆儿怪怪的。”
知儿莫若母,母亲早就觉得奇怪了,甚至,这种感觉还强过了女儿,暂时冲淡了愁绪。
“是啊,昆儿,你到底是咋想的?”
“妈,我咋想的管用?我想让姐留城,姐愿意吗?她明显心里有事,早就拿定了主意;我想下乡,您放心吗?到头来,还不是您和爸说了算。说了白说,我就不说。”
果然是不一样了!
说是不说,可说的已经不少了。
母亲心下不安,有些着急的起身,拉住秉昆翻来覆去的看。
验证过了,是儿子!
可这是咋回事儿?
谁都没有答案,包括秉昆自己。
周秉昆不知道自己是咋来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怀有啥特别的使命。
他只知道,这不是梦,刚才已经扭过一次大腿了,疼得很。
他还知道,自己回到了六九年家变的那个春节,虽然晚了一些。
他更知道,既然回来了,那就不能白来,多少要做一些事情。
如果要问有啥目标,秉昆觉得,如果可以,他就做这个家里的仕,做这个家里的卒,守拙护家,享受平庸,承欢膝下好了。
穷不怪父,孝不比兄,苦不责妻,气不凶子,哪怕这一世再次尝尽世间百苦,历尽诸般无奈,只为换取那一丝甘甜,也算是值得了……
父亲很快回来了。
已经四十九岁的父亲还算壮年,他和母亲并排坐在炕沿上,阳光从他们身后的小窗射进来,在这个冬季,给这个小屋,平添了些许温暖。
看着这一切,秉昆禁不住眼眶湿热,有些想哭。
“合影取回来了?”周蓉问。
“洗了五张,一人一张,这是你的。”父亲先把照片递给孩子他娘,随后开始分给三个孩子,“蓉儿的,这是秉义的,这张给秉昆儿……这是底片,放在家里,保存好了……”
黑白照片,父母亲端坐在前,三兄妹在后,都是笑得灿烂。
在这张照片里,姐姐在中间。
发完之后,父亲拿着自己的那张合影,审视着说道:“……唉呀,这很可能啊,是咱们家呀……最后一张合影了。”
母亲觉得不吉利,捅了父亲一下,表示不满:“你说你,说啥话呢?”
“啥话?实话!”
父亲撅回了母亲的话,但又马上解释:“我和秉义呀,这说话就要出发了,我们两个还都是,两年,才有一次探亲假,至于什么时候啊,要看领导怎么安排工作了……总之以后啊,可能我能回来,说不定秉义不在,秉义回来了呢,唉……可能我又不在,咱们家,不是还得再走一个的么,唉呀……全家五口人,呵呵,再能凑一块儿……难了……”
母亲默然,问道:“他爸,再走一个的话,你看,让谁走?”
父亲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才说道:“……秉昆儿吧。”说罢就要起身。
秉昆知道,父亲怕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要躲到外面去抽烟了。
“爸!”
周秉昆举手,怯怯的喊道,像是在课堂上要发言的样子。
父亲转过头来,看向小儿子,问:“你有话说?”
秉昆像是在做报告,言语谨慎,用词严谨:“嗯,我先表个态啊,我个人非常赞同,而且心甘情愿的,愿意下乡,并且发誓,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不给家里添任何麻烦。但是啊,我想问一句话,一两天,您和大哥都走了,家里只剩妈、大姐和我,要是大姐自己偷跑了,我该怎么做?”
问题一出,满场寂静。
这是秉昆在急切之间所能想到的,觉得唯一有些管用的办法。有困难找领导,在家里,父亲就是领导。
父亲霍然转身,盯着女儿,“蓉儿,你会吗?”
是啊,我会吗?
肯定会啊!
周蓉在心里自问自答,感觉有些坐蜡,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话。
这时候说谎,在今后的日子里,她将无颜再面对父母,其严重程度,相当于自绝于人民;然而如果说实话,父亲要刨根问底,母亲再寻死觅活,大哥肯定要做思想工作,她的理由又拿不出手,更是问题大。
臭秉昆,死小子,算你狠!
周蓉脸上神色变换,不答而答。
父亲已经了然了,他重又坐下,问:“为什么?说说吧……”
母亲也满面紧张,连大哥在内,四个人全都盯着周蓉,一瞬不瞬。
脸上全都明明白白的写着——
“我们要答案。”
角色互换,反正周秉昆自己,是想不出该如何回答的,就像古时候的那些绝对,能想出上联的人,未必会对得出下联。
世间的规则,大多数时候,提出问题,远比解决问题更容易。
“我……”
一向伶牙俐齿的周蓉,吱唔着,脚下磋磨着地面,低头想办法。
没有办法,除非坦白。
但她是周蓉,是女孩子,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还可以恃宠而骄,还可以耍赖!
所以,周蓉选择避而不谈,选择甩锅,选择祸水东引。
“爸……”
“妈……”
先是拉长声音的两声呼喊,继而跺脚,充满了娇憨,带着些不满,还有一丝不被信任的责难……满腹委屈,不言而言。
厉害呀!
周秉昆心想,这次恐怕要让她给混过去了。
“你们看,秉昆他在污蔑我……他污蔑我啊,从今天婶儿一开始来,他就针对我……奇怪得很……”
周秉昆很容易的发现,除了大哥严肃如故,父母亲均是明显松一口气的样子。
这人啊,只要不是被逼到最后,总是会选择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当然,历经世事的秉昆,现在也不白给。
“我……只是想说明一种可能……”
秉昆憨憨的,有些无奈的,表述着自己的观点。
“以大姐的性子,妈和我是没有办法的,你们都走了,我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没当过家,寻求一些指导,这很合理吧。毕竟,后果严重。”
秉昆双手一摊,结束了发言。
合理,合情,合乎老疙瘩一向的作为。
“不合理的地方只有一个,他怎么会想到这些,他怎么能想到这些,他怎么可以想到这些。”
周蓉心里暗自腹诽着。
“何况,说话还那样的……有条理。”
父亲纵然选择相信女儿,但从一家之长的角度看来,非常时期,不得不防。
周志刚若有所思,说道:“那就盯着她,她去哪里,你就去哪里,爸给你授权了。”说着转头看向自己媳妇。
“给秉昆预备专款,保证路途无忧。”
说罢又看着有些傻眼的女儿,“蓉啊,爸希望你不会那样做,有别的想法啊,希望你现在说出来,可以谈。如果你像秉昆儿说的那样……”
父亲取下帽子,身子前倾,以手指头发,对女儿说道:“看看爸,这头发已经开始白了,或许呀,这辈子就搭进去了……”
母亲随着父亲,也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我肯定是活不成了……”
秉昆心里一阵轻松,也一阵酸楚。
亲情,草根阶层赖以抵挡生活和命运打击的最后盾牌,无形而有形,抛却很容易,也很难,没有约束,又有约束,全看当事人对它的重视程度。
在这个时候,父母亲能拿出来约束女儿的,也只有这个了。
“爸……”
“妈……”
周蓉故计重演。
“看你们想哪儿去了,我哪儿会那样做,女儿可舍不得你们俩……”
周蓉继续撒着娇,眼睛却向周秉昆射去,威胁之意明显。
“死昆子,你给我等着!”
事情就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暂时性的告一个段落,等待当事人思考,等待亲人们后续调查,也酝酿着下一次的变化。
周蓉当晚没在家睡,推说找朋友有事,动因很清楚。但秉昆知道,她是去想辙了,同样也是想父母亲有个相互说心里话的环境。
家里只有两个房间,不论兄弟,还是父母,周蓉已经是大姑娘了,都不能再和他们睡一个炕上。往常是男一屋,女一屋,但父亲要出发,需要些时间和母亲说私房话。
周蓉就是这样,只要她想,一惯的聪明和善解人意。
秉昆和大哥睡在外屋,听到里屋内,隐隐传来的父母亲的窃窃私语声,和他有关。
“秉昆儿今天很怪的……今天啊……他这样给春燕妈说……还有,你听他问的话,以前他可……”
母亲应该是在和父亲说,自己今天的反常。这是好事,有异常才会被关注,被关注就有发言权,至于结果如何……
但行其事,莫问结果。
“这……好事,男孩子啊,成熟……一夜之间……在这个时……可以理解……”父亲这样说着。
听了一会儿,秉昆跟大哥说话。
“哥,今天婶儿来的时候,说起下乡,姐姐她爽快且无所谓,好像早有定计,你要想一些办法……”
他回忆着今日的经历,画面一幅幅,一帧帧的从眼前浮现,眼神,表情,姿态,动作,话语,事无巨细,历历在目,纤毫毕现。
难道……这是自己重生的福利?
复盘技能,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秉昆,你为什么……”
秉昆打断大哥的话,“哥,家里都这样了,你还不允许我多想想啊,那让我以后怎么活。”
见弟弟如此说,周秉义从善如流,果断放弃先前打算,开始打问秉昆的目的。
“算了,刚父亲不是说了么,男人成熟在一夜之间,我不问你了,你姐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原来,大哥也在偷听父母亲说话。
“有啊,我个人觉得,姐姐心里肯定藏着事,她自小聪明有主意,胆大心细,有取能舍,敢作敢为,但瞒着家里人不肯说的,恐怕也就这一次……”
“你是说……”
“我想说,姐瞒着的这件事肯定不一般,她可能不好说,或者不敢说,正因如此,才不应该轻易放过。哥,你知道的,这次是人生的重要关口,对我们是,对家里也是,花一些时间了解清楚,是值得的,哪怕是推迟出发的时间,哥,你说,是也不是?”
周秉义认同:“反正还没有报到,早一天晚一天其实不打紧。只是吧,我觉得你姐肯定不会说的,今天爸已经逼她成那样儿了,还不是没说。”
看来,大哥心里攒事儿了,已经关注到了妹妹的异常。
“她不说有人可能会说,比如小光哥,姐不可能一个人做完所有的事情,应该会有帮忙的,最有可能的,就是小光哥,对姐来说,他是蓝颜知己,比闺蜜还可靠!”
“蓝颜?”
周秉义皱眉,一时有些不解。
一不小心把后世语言秃噜了出来,秉昆赶忙补救,“我想的名字,就是男闺蜜,跟红颜对应,你说这名字咋样?”
周秉义苦笑,还真的贴切。
“蔡晓光一定会说吗?”
“说不准。不过,你拿友情逼一逼他,再陈说厉害,事关大姐一辈子,他可能会说的,试一试吧,反正又不费事。”
“好吧……”
秉昆悄悄松了一口气,终于说服了大哥,让他试试吧,让他先找蔡晓光撞一下木钟好了,说不定就响了呢!
他心中又萌生了另一个想法,或许,还可以在街道办另设一道门槛,堵住大姐合法下乡的路。
不合法,应该就有挽回的余地。
秉昆这样想着,慢慢的,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秉义就出门了。
他要去找蔡晓光,实施昨天晚上,兄弟两人商量好的“诈城”计划,秉昆期待大哥能有个好收获,但不会指望。
吃罢饭,秉昆就在小院门口逡巡,大约九点的时候,父亲出门去拜访老友,秉昆在院子里喊住了他。
“爸!”
“秉昆儿,有事?”
“嗯。”
秉昆脚尖踢着地面的突起,说道:“你们不是要出发了嘛,反正我也要下乡,我想着,您能不能带我去一趟街道办,先报个名,再办一下手续,顺便也带我认识一下人……”
秉昆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周志刚,小儿子果然长大了,作为老父亲的自豪感一下子涌上心头。
“走!爸带你去。”
在路上,父亲问儿子:“秉昆儿啊,你想去哪里啊?”
“郊区农村!”
秉昆不容置疑。
周志刚皱了一下眉头,这对秉昆可不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他还是和蔼的问:“为什么呀?能不能给爸说说。这样的选择,对你的成长可不太好,要知道,有爸这‘新中国第一代老建筑工人’的身份在,你还是有选择的。”语气自豪无比。
“离家近。”
秉昆并没有迟疑,并且继续说道:“说到底,妈和大姐也是女人,你们都在外面,我要替爸守好这个家。”
父亲再次感动了,儿子真的长大了,懂得护家,懂得牺牲,懂得责任,他无比欣慰,也更自豪了。
“行,行!爸都依你。秉昆儿长大了,爸高兴。”
秉昆趁着父亲高兴,提出了心中酝酿了整个晚上的,另一个想法。
“爸,你说,我要是走了,姐是不是就不用走了?”
“那当然。”
“可姐这个人吧,习惯的不按常理出牌。到街道办,你能不能给他们先讲一下,姐要是再去办手续,别让他们批准,说的尽量严厉一些。”
“秉昆儿,你是在担心什么?”
“爸,您是知道的,我很笨,防不住她的,也管不了她,可姐要是再一走,家里就只剩妈一个人了,那……”
“决不允许!”
“爸说的对,决不允许!”
事情办成了!
周志刚以“新中国第一代老建筑工人”,而且是“老三线工人”的名义,向街道办众人表达了态度:
“谁要是私下里给周蓉办理下乡手续,他就是周家一辈子的敌人!”
当然,意思是这个意思,父亲说话和气得多,只是态度却无比的坚决。
“周家已经有三个人支援国家建设了,我不能让年老的妻子,常年一个人孤守在家里。”父亲如是说。
事不过三,这要求不过分。
秉昆办完了手续,没有跟父亲一起回家。
现在是正月初五,父亲和大哥是正月初八的票,距离出发还有两天,他不想呆在家里受那份熬煎。
秉昆想在光字片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看看这个,他几乎生活了大半辈子,充满了他前世回忆的地方;看看这个,光字片街坊们,因为建楼而被彻底驱离了的地方。
房子建好了,环境改善了,人却都不在了。城市的变迁史,正是草根阶层被驱离城市中心的历史,用的还是不见血的经济手段,残忍却隐蔽。
货币,一般等价物,总是会拥有最大的话语权,而在十多年后,它更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秉昆漫无目的的走着,也不想吃饭,心里有事,他是一点也不饿。
五条小街,很快转完,后来不知怎的,他又转到了甲三号,锯木厂,酱油厂……
等到了傍晚,秉昆回到了家里,见大哥正在收拾远行的东西,他指着箱子里的书对秉昆说道:“一共六十一本,有同学的,有老师的,有朋友的,还有你冬梅姐的几本,都是难得的好东西……你都收好了,有空也不妨多看一看,你啊,就是读书太少……”
秉昆心里不是滋味,问道:“这也就是说,你去小光哥那里,事情不顺利?”
周秉义叹了口气,在炕沿上坐了下来,“不是不顺利,是很顺利,蔡晓光都给我说了……”
“哦?那就是说,你没能够说服姐姐?”
“我根本没有找你姐说,秉昆,我觉得吧……”
“噢……原来是你自己改变主意了,你被姐姐大无畏的爱情感动了是吧,是不是觉得我姐特别的伟大?”
“看来,你早就知道了。秉昆,爱一个人,是你姐的权利,爱情是自由的……”
“可相爱的人都是有家庭的,在这个动辄上纲上线的年月,脱离家庭谈爱情,是不负责任。包括你。”
周秉义一下子沉默了,这个道理,他太懂了。
“姐是伟大了,可这个家呢?相爱,相爱,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那个人也和姐一样伟大吗?仅仅远远的见过一面,几年来全是纸上往来,一场纸上恋爱,姐就交出了自己……”
“不顾父母伤心,任由哥哥弟弟蒙羞,破釜沉舟、一意孤行地追着那人,到瘫气弥漫的黔省深山里,跟一个可以和父亲称兄道弟的人共同生活,他是什么人啊?哥,你了解过吗?姐真的了解他吗?他值得姐姐这样的付出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仅仅凭借几首酸诗,姐姐就献出了自己,难道他是一个脑后发出七彩祥光,隐于凡尘的仙人不成?”
秉昆不顾一切的发作了一通,喘着粗气,看着目瞪口呆的大哥,最后说道:“哥,你成功的赢得了你的弟弟——我周秉昆的鄙视。哥,以后,你会为今天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后悔的。这些书,你自己收着吧,里面有毒,我,不,看!”
秉昆有些无力的瘫坐在炕边脚地里,声音细小,有气无力,“今天上午,我和爸去街道办,办完了我下乡的手续,也就是说,此刻,我和你一样了,也不再属于这个城市……姐要是再走……肯定还是偷偷的走,家里就只剩下妈一个人……她真的就活不成了……”
他双手蒙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无声的哭泣了起来……
“姐偷着走,没有手续,没有单位接收,怎么吃喝……”
周秉义麻了,事情怎么一下子就急转到了这里?自己真的错了吗?他有些急慌的出了门,走进了夜里。
第二天,秉昆一大早就离开了家,他不想再呆在家里,人微言轻,没有人会真正的相信自己,不管了,随它怎么变吧,等变了再说。
吉春城起了雾,漫天遍地,四下里算是白茫茫的一片,三步之内,几乎难见人影。大雾掩盖了一切,房屋,不论是好的,还是破的,偶尔露出一角,像是仙境居所。
秉昆漫无目的转悠着,不知怎的,就转到了太平胡同,被冻硬了的残雪,在脚下发出“嘎吱”声响,惊醒了他。
抬眼四顾,身边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门脸,原来,不知不觉间,秉昆已经到郑娟家的附近了。
正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屋门开了一道缝儿,一个脑袋伸了出来,头发乱乱的,先是机灵的四下看了看,许是见了大雾,没细察就欢呼一声就走了出来。
一个姑娘,头发披散着,棉衣胡乱的披在身上,一只手揪着衣襟,一只手提着便桶,急匆匆向着厕所奔去。
她像是在躲着什么人,边走还边左顾右看,像一只机警的小鹿,没想到顾后不顾前,竟然一头撞进了秉昆怀里。
“啊呀!”
便桶里有水溅了出来,湿了秉昆的裤腿。
“你是谁?怎么一大早在我家门口?快说!”
女孩子的凤目立了起来,眼中投射出凛然的目光,咄咄逼人地瞪着,凶狠的看着秉昆,不但不道歉,还双手斜端着便桶,大有一言不合,就打算泼过来的意思。
秉昆哭笑不得,旧日温馨涌上心头,心里一阵阵发热,暂时把苦闷抛在一边,有心逗一下自己媳妇儿,于是说道:
“你是郑娟吧,我姓周,是光字片光义街头的周家二小子,今年十七岁,未婚,你可以叫我老公……”
话没说完,便桶就泼了过来,好在秉昆机警,深知郑娟脾性的他,早有准备,说着话的功夫,其实已经拉开了逃跑的架势,一见郑娟作势,立马侧身远遁。
……
……
秉昆乐极生悲,太平胡同欺生,不平的道路让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随着一阵风吹来,一个彩色纸片飞出大雾,晃悠悠向他飞来,飘忽几下,像神谕一般,落在他扬起的脑袋前面。
那是一元钱!
与此同时,在他的眼前,矮墙下未化的残雪上,忽然浮现出几行字迹,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笔,在一笔一划的写着,笔痕下露出黑色的泥土。
【姓名】周秉昆
【年龄】17岁
【任务】无
【装备】生活技能知识库
【后天禀赋】复盘,自省
【被动技能】福运百分百
【评价】人拙但手巧,经历即财富,人善信,有福运,亲之,幸运加三成;恶之,霉运增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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